第44章 此去蓬莱
疯了这词含义丰富。
它代表一种非常态,代表令人恐惧的失控。
魔尊疯了——每个见过那场景的人都这样说。
通天劫降临时天黑了三日,三日不见太阳却能看见黑天裂缝中漏出的刺目金光。
第三日,有人从光中走出来,近看,怀中还有一人。
滴滴答答的血流了一地,金红的血,沿着那人行过的足迹,沙地上开出一路小小的花枝。
凤凰血,活万物。
他好似无知觉,连术法也忘了用,抱着怀里那人一步步走下山,走进宫门中。
后几日水还在涨,水涨地高,始终淹不到妖族王宫,那是玲珑城残存的最后一块地方。
魔族人人皆知魔尊与妖族五公主有私情,那日凤窝山顶发生的事情不止一个魔族看见。
魔尊抱着五公主的尸身回了妖族王宫一月未出,没一个魔族敢做声。
妖族这块肥肉已到手,如何瓜分还是问题,五城主坐下来商议了几回,云闻璋直说要玲珑城那块地。
千花娘娘折扇轻摇:“云城主好大的口气,尊上尚未露面,你说要地便要地,谁给你的胆子?”
云闻璋早收到消息,全然无所惧,说:“魔尊之所以是魔尊,还不是咱们五城给的名头,如今魔尊为了妖族早夭的五公主闭门不出,哪里还有管治魔界的心思。”
众人不语。
云闻璋说:“时至今日,由我五城出面,换了魔尊之位未尝不可。”
“云闻璋你大胆!”皮惊秋一声惊呼,被林生阳拉住。
一边孟唐未说话,端着茶杯,眸露深思。
气氛沉寂片刻,千花娘娘缓缓收起小扇:“云城主此言何意?”
“我魔族,只认强者为尊。”
众人心思动了。简而言之,现在的魔尊太久没展示他的真正实力,被这些魔族怀疑了。
于是云闻璋动了歪心思。俗话说时势造英雄,现如今妖族覆灭,天下动乱,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挑事时机。
离姬汜当年一己之力群挑诸高魔的时间已太久,谁也不想被一个狂妄且不知实力为何的异族永远压在头顶。
是的,姬汜是异族,人族成魔,在魔族心里始终还是异族。
云闻璋提出这事主要是看繁千花的意见,孟唐持中,皮惊秋与林生阳两小儿不成气候。只有繁千花说的话还算有那么点分量。
繁千花对这事的态度是——没有态度。
她什么也没说,收扇走人。
云闻璋知道她是默许了。
云家八百魔兵精卫当天夜里就水遁到了妖族王宫中。
是夜,月星隐迹,玲珑城成了一片死寂的水域。
时过月余,妖族王宫也被水淹去了大半,众魔兵精卫站在仅存的宫殿门前噤若寒蝉。
魔尊到底恶名在外。
那小小宫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领队的精卫推开木门,门上结了锈的铜门环在夜色里默不作声。
领头的精卫走了进去,脚步落地无声,青石板铺成的院落里空无一人,廊前灯却亮着。
院子里有一棵树,白花繁茂,在夜里白得妖异。
如果这名精卫从前来过妖界,应当识得这是玲珑城中最常见的海棠花树。
魔界不生海棠,他心生疑窦,只觉得这树有妖,恐是妖族余孽。
血红的暗光落入树干,海棠树眨眼间枯萎了。
精卫松了口气,随即向殿内打探,谁知一阵风过,脖后忽然一凉。
门外的精卫再没收到门里传来的消息。
又一批精卫进去,再一批,窄木门默默无声吞纳了一批又一批潜入的精卫。
透过门缝,院内树上白花始终繁茂。
黑水平静,天地安静,一切再正常不过,而进去的人再没出来。
剩下的精卫心知不好,进去是死,反身逃命也是死,最后有人进去,有人逃了。
云闻璋等了一夜,潜入城中的八百精卫好似消失了。
他知道自己投出的探路石落进了无底深渊。
也罢。
他心想,既然如此,就继续让他当这个虚有其名的魔尊。
暑热正盛,午膳摆到了水榭亭中,上菜的侍女走上台阶时突然打翻了手里的红漆托盘。
湖中漂浮着一具肿胀的尸体,四肢头颅全无,断肢处被水泡得发白。
云闻璋认出那是他派出去的魔兵精卫的衣服,忽见胸口衣襟处有动静,他眼一眯,扔了道术法过去。
残尸突然炸开,尸水所溅之处,顽石亦腐。
云城主瞎了一只眼。
遥在浮世城中的千花娘娘听闻此事,只是慢摇了扇子。
古往今来,强抢着出头的,不是天纵奇才,就是蠢货一个。
魔尊依然是魔尊。
流言就这么传了出去,魔尊为五公主身殒神伤之际,云城主暗中偷袭,结果瞎了一只眼睛,这是魔尊念他治城有功,对他的仁慈。
听到这,商芜又有问题了,她问金团:“那些人真是姬汜杀的吗?怎么杀的?”
金团嘴歪成一条线:“当然不是,都是奚琴干的。千花娘娘早通知了奚琴,奚琴在院子里设了埋伏。”
商芜嘴抽了抽:“那姬汜呢?”
“主人早回圣明山了!”
“哈?”
金团说:“你要是真想知道主人做了些什么,就自己去问他吧,我是不会说的。”
金团虽然没长骨头,倒是有点骨气,不管商芜怎么威逼利诱,说不说还真就一个字都不说了。
商芜逗了它一阵,忽然想起来还不知道它的名字。
“喂,你叫什么?”
金团哭丧道:“我没有名字。”
“就叫阿团吧。”商芜随口一说,金团很快认领了这个名字。
乍一有名字,它有点兴奋,跳上商芜膝盖,说:“你回来了主人会很高兴的。”
海面烟波浩渺,商芜掏出胸前的仙族令牌,墨蓝色的令牌,圆石状,一手刚好握住。
小船一路前行,令牌色泽越发深沉,凹处似有东西要浮现出来。
商芜说:“别告诉他。”
“啊?”
她一手提起金团抖了抖:“别告诉他我是谁,知道了吗?”
金团瘪嘴。
指腹按上令牌的凹处,移开,银白小字缓缓显出——“蓬莱”。
海面雾散了,夕阳尽头,一座小岛浮现。
蓬莱到了。
登岛的过程比想象的要顺利不少,虽然有守卫盘查,令牌在手,几乎没耽误什么时间,就让她进去了。
查令牌的守卫看见她的令牌瞬间变得毕恭毕敬。
她身份不低,她和梁玉都是蓬莱岛主的得意弟子。
听梁玉说,岛主派出她们两个去取魔尊狗命,算是给足了魔尊面子。
梁玉一死,事情变得难办。
她还得寻个由头向她的岛主师父复命。
商芜伤透脑筋,一边走向住处,一边思索接下来的退路。
她和梁玉的住处在岛西部,一大片竹林被海风吹得沙沙作响,竹林后掩着一处竹屋小筑。
夕阳映红了海面,商芜推开屋内的竹窗,海风荡去一室沉浊的气味。
梁玉死后这里只有她一人住。
现在是晚课时间,岛上弟子应该都在上善堂做晚课。
知道这时候没人会过来,商芜还是十分小心,往屋顶上结了个界,随后从怀里掏出百宝囊。
袖一挥,金团掉出来,屋内竹榻上多了一人。
金团原地伸展了一会了,恢复成蓬松圆润的状态,说:“你好大胆啊,居然敢直接把我带进来。”
“你给我安分点,敢暴露我第一个捏死你。”
商芜放狠话,边检查姬汜的身体,看起来整整齐齐,没有哪里磕坏。
金团在竹屋里跳上跳下,看了个新鲜。
盯着他看了会儿,她抬手理了理他鬓边的头发,把他乱了的一缕银发别到耳后。
又看到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她叹口气,提起桌上茶壶出去院子里打水。
天色已暮,清泉顺着竹筒流进茶壶里,商芜提着壶,胸口的令牌刚才震了一阵。
她知道,岛主已经知道她归来,正召她去见。
说不慌是假的,开了新地图,要跟一帮狠角色周旋,她的优势太少。
但如果不这么做,她可能永远得不到真相。
是有真相存在的,一切为何开始,为何继续,又会因何终止。
她要找到真相。
茶壶盛满,她走回竹屋,踏上门前台阶时,胸口的令牌又震动起来。
是在催她了。
商芜加快脚步,一进门,门后一道暗风袭来,茶壶脱手,她被逼迫到墙角。
“你到底是何人?”
她在他迫近的视线中陷落得彻底,除了被吓了大跳,此时掐着她脖子的手对她来说并不具威胁。
旧戏重演,她颇觉无奈。
“如你所见尊上,”商芜说,“我带你回到了蓬莱岛。”
姬汜神智还没完全清醒,下意识制住了身边最大的威胁。
人族送来的祭品是仙族的伪装,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识破了仙族的伎俩。
明明是来杀他的。
“为何救我?”
他眸色一暗,她望向他的眼眸如同湖水的碧波,她说:“谁说我要救你呢尊上。”
商芜心里叹气,手按上他的肩,略一用力就把他推开了。
“我说这时候就不用逞强了吧。”
她上前一步,唇边挑起笑。
“你现在这样杀不了我,况且这里还是我的地盘,谁说我是要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