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89章
“滴答、滴答——”药水从输液管里落下,在小瓶中激起圈圈涟漪。
镇上医院的条件实在有限,装修风格还是八十年代,墙面涂着绿漆,掉得坑坑洼洼,处处透着股拙朴老旧。
病床上,薄薄的被子甚至难以勾勒出下面那人单薄的身躯,他呼吸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因为后脑勺被开了个大窟窿所以只能侧卧着身子,原本细长的手指现在也稍稍有些浮肿。
姚景容坐在床边,低着头,像是在沉思。
房门响了声,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小护士,看了看输液情况,随手在记录本上写了什么,还贴心地替病人掖了掖被子。
看着自打进入这个房间后就一言不发滴水未进的姚景容,小护士好心提醒道:“您在这边守了两天了,也没看您吃点东西,要不要帮您带份晚饭,不然再这样下去您也会吃不消的。”
姚景容还是一动不动,像尊冰雕,对于护士的好心询问却是头也不抬,未给予任何回应。
护士也不再和他浪费口舌,打开病床旁边的小夜灯,轻轻走了出去。
从黑水村回到地上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文熙淳就这么睡了两天,医生说他的情况虽不算严重,但也实在不容乐观,后脑勺本就脆弱,再被锄头猛戳那么一下,好在是没有伤到要害,但因送来时浪费了太多时间,导致他已经陷入昏迷,具体要多久才能醒来,也要看病人自身的意志。
阿兰已经被带到了当地警局进行审讯,听黄赳那边传来消息说,审讯过程非常艰难,她对于警方的质询只字不回,只是嘴里一直嘟嘟哝哝重复着什么“三面神”。
而警方经过勘察,证实阿兰的奶奶确实为阿兰所杀,并从她的家中搜到了凶器和一本写满奇怪文字的旧书,而书中则画着她口中所说的“三面神”。
至于三面神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网上找不到任何有关这种神的记载。
似乎是过了一个世纪之久,姚景容终于抬起了头。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文熙淳的手,指尖在他的手心不住摩挲着。
“我早就说过,善良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你就是不听。”他轻笑一声,“所以现在才会这样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警局那边还在对阿兰进行审讯,你肯定很着急吧,但着急你也不能去现场亲自审问呢。”
姚景容轻轻抬起文熙淳的手,苍白的嘴唇虔诚而温柔地轻吻着他的指节。
“快点醒过来吧?醒来后我们一起回徽沅,想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
病床上的人静悄悄的,也不知有没有听到这番肺腑之言,并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他的脸色苍白似纸,睫毛如一只黑尾蝶停在眼角,微微颤动着翅膀。
“你记不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时,你说的第一句话。”
“你当时年纪还小,第一次见我虽然时吓的头也不敢抬,但却说了句,‘只有你一个么’。”说到这里,姚景容的唇边隐隐浮现一抹笑意。
“你可能忘了,你曾经无比依赖我,即使我不在,也会做两份晚餐,然后自己悄悄把另一份也吃完,那时候你至少还有点肉,肚子软软的,但是现在怎么瘦成这样了。”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姚景容酝酿出来感人肺腑的情绪就这么戛然而止。
他暗暗攥紧了拳头,冷声道:“进。”
房门打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在外面探了探,接着踮着脚仿佛做贼一样溜了进来。
“姚科长,你去睡会儿吧,我来守着。”童嗣搬张椅子坐在旁边,一直没什么眼力劲儿的他这时候也完美保持了自己的人设。
姚景容看都懒得看他:“有事就说。”
童嗣暗暗耸了耸肩,拿过文件袋递过去:“这是从嫌疑人齐兰家里发现的有关三面神记载书籍的资料。”
姚景容余光望着那份文件袋,没说话。
“其中有一条,也不知道算不算重要信息,是说这个所谓的三面神原身是四面神,有四张面孔,是邪祟的化身,但在故事里,其中一面神因为落入世俗,和人类相爱,所以被革去神职,要等其将心爱之人杀掉之后才能官复原职。”
童嗣说着,还有意无意悄悄看了身边这男人一眼,目光从他的脸庞划到他紧握着文队小手的手上。
童嗣在心中暴风哭泣,为什么他历任队长都是gay?到底为什么?
“人类自行脑补编造出来的故事,别当真。”姚景容终于大发慈悲回应了他一句。
不过这句措辞却有点奇怪,“人类”自行脑补,怎么那语气说得好像他是俯瞰众生知晓一切的神一样。童嗣撇撇嘴,目光转向他们到现在还在昏迷的文队。
“文队情况怎么样了,医生说啥时候能醒。”
“你还有事么,没事就出去吧。”姚景容的语气中满是不耐烦。
童嗣撇撇嘴,干脆往文熙淳床上一坐:“姚科长,文队是我们大家的,我也很担心他,今晚我来守夜。”
守夜这个词,听起来有点像守灵,姚景容忽地站起来,提起童嗣的后衣领就把他往外面拖。
“姚科长!你这样是不对的!不能犯个人英雄主义的错误!”童嗣死死抓着床沿,上半身在文熙淳腿上滚来滚去。
姚景容看着文熙淳身下那张被童嗣弄的晃晃悠悠的小床,赶紧松开手,眼中是难以掩饰的怒意:“下来,滚出去。”
童嗣扒着床瑟瑟发抖:“姚科长你……”
“你压我输液管了。”
姚景容怒极:“我什么时候压你输液管……”
不对,这声音,不对!
他立马朝病床上望过去,虚白的脸上,一对水杏样的眼睛微微翕动了下,表情虚软无力。
“文队!你醒了!”童嗣一个翻身下床,朝着他亲爱的文队猛扑而去。
只是手还没碰到他们文队,身体却忽然悬空,接着还不等反应过来就被人猛地甩了出去。
“文、文熙淳,你醒了。”姚景容指尖微颤,疾步走到他床边,看着他苍白的脸。
文熙淳缓缓动了下手,觉得好笑。什么时候,姚景容都变结巴了。
“你们一直吵,我实在……睡不着。”文熙淳晃了下脑袋,便感到后脑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他禁不住皱了眉,尽管努力克制了,可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姚景容看着他,继而慢慢在他床边坐下,稍稍侧头,用决绝的视线看向童嗣,潜台词很明显了。
童嗣轻轻叹了口气,也还算自觉,恐怕也是头一次有了眼力劲儿,推开门走了出去,还不忘贴心地关好门。
文熙淳觉得口渴,看了眼床头柜上的杯子,颤巍巍伸出手要去拿。
“想喝水?”姚景容赶紧主动拿过杯子递过去。
文熙淳试着把嘴唇往杯子边缘靠了靠,发觉不方便,只好双手扶床慢慢往上起。
姚景容也赶紧帮忙扶着他,那动作,让文熙淳一瞬间想到了皇帝身边的小太监。
他勉强呡了口水,看着上面吊的输液瓶,一张嘴,声音嘶哑:“我躺了多久了……”
“两天,你还可以再躺两天。”
“阿兰那边怎么样了……”
姚景容刚想说还在审,但转念一想,如果让他知道警局那边依然审不出头绪,话锋一转:“全招了。”
文熙淳疼得眉头皱起:“说什么了。”
“因为黑水村一族靠玄学发家,因此很多人慕名而去,扰了他们清闲,他们从南方迁至此地,将自己藏于地下,免遭世俗打扰,但是因为他们那片地方被几个开发商相中想要强拆,因此阿兰希望召唤出所谓的三面邪神,诅咒那些人死无葬身之地。”
“和徽沅的那几个死者,有关系吧……”
“有,包括你我,都有关系。阿兰的奶奶特意出山根据阴遁九门寻了个风水宝地,根据生辰八字选了九人作为召唤三面神的血祭品,地洞里的九道符就代表了这九人,但其中,这九人也包括她自己。”
文熙淳抬眼:“所以阿兰就把她奶奶杀了。”
“嗯,不仅如此,他们中的巫灵对其余几人进行大肆洗脑,摧毁了他们的精神意志,所以那几人也自愿文了咒符成了血祭品,但贺嫣不一样,她是被钱收买的,希望有了钱自己的妹妹以后能过上好日子。”
“巫灵是谁……”
“就是开始报案的那女孩儿在雷公狗山碰到提着人头的那个。”
“人头是谁的……”
看文熙淳越问越起劲儿,姚景容生怕他刚醒身体没恢复,忽然出声:“等你好起来,自己去警局翻资料,我又不是你的下属,没义务告诉你这么多。”
文熙淳勉强撑起脑袋瞪了他一眼。
这样看来,一个人遇到不顺之事时,意志就太容易被摧毁了,想想颂月女高的那位慈善家,再看看这几个甘愿以如此悲惨方式了解自己性命的人,文熙淳有点恍惚了。
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我还是想问问。”姚景容抬起头,眼中是文熙淳孱弱的身影,“你当时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下。”
文熙淳双目放空,似是漫不经心道:“那么想的,就那么做了,没有原因。”
“如果换做别人也会这么做么。”
“嗯。”
姚景容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所以我不是特殊的那一个,对么。”
文熙淳越来越搞不懂姚景容到底在想什么,刚醒来,脑袋还有点懵,心里也隐隐有些烦躁,他回过头,刚要呵斥这不懂事的人两句——
却赫然发现。
他的眼眶很红,瞳孔中蒙着一层水汽,但却还在强颜欢笑。
到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文熙淳别过头,看着自己扎着输液针的手,没说话。
“那你先休息,我去帮你喊医生。”姚景容站起身,帮文熙淳掖了掖被子。
“你真的喜欢我?”
只是脚刚踏到门边,就听到后面传来这么一句。
他缓缓回过头,看着文熙淳依靠在床头,病号服被昏黄的灯光打上一层橘黄。
“嗯。”思前想后,也只有这么一个简单的“嗯”。
文熙淳攥紧了手,脑袋里空空的也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姚景容笑笑,眼底是一片落寞:“或许很早的时候,也或许是某个瞬间。”
文熙淳低着头,似乎是考虑了很久才缓缓道: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觉得可能……我们不太合适,你是男的我也是,并且身处要职,不能被别人说闲话。”
姚景容微怔了下。
“知道了,你休息吧。”留下这样一句话,他推开门走出了病房。
文熙淳站在床边,脑袋上缠了厚厚一圈绷带,身边是忙前忙后帮着收拾行李的童嗣。
他看了看童嗣空荡荡的身后,思忖半晌,轻轻开口:“姚科长怎么没来。”
“哦,他在下面等着,文队你咋这么关心他,帮你收拾东西的可是我!”
住了半个月的院,虽然伤口还没好利索,但得到医院“可以出院”的指令后,早就躺不住的文熙淳立马要求回徽沅总局。
医院楼下,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飞奔而来,一把抱住文熙淳:“头儿!我可想死你了!”
文熙淳冷静地推开这一张张热络的小脸,视线不着痕迹的朝着某个非常在意的人望去。
但却没看到他的身影。
“姚科长呢?”文熙淳小声问道。
童嗣凑到他面前,尽量压低声音:“你今天怎么总问姚科长啊,他昨天就回去了说是有工作没处理完,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啊。”
想起姚景容那落寞的身影,文熙淳抬手揉了下童嗣的脑袋:“我和他有什么可吵的,又不是三岁小孩,只是没见到他人有些好奇罢了。”
“文队。”童嗣听到这话后,表情骤变,无比严肃,“你知不知道,好奇是一段爱情的开始。”
“那你知不知道,多嘴是奖金扣光的暗示。”文熙淳笑眯眯的,眼角微微泛着水光。
一行人上了车,浩浩荡荡向着徽沅市进发。
车上,文熙淳总惦记着他的工作,于是向童嗣伸出手:“齐兰的审讯笔录给我看看。”
童嗣掏出平板:“文队我实在是佩服你,这时候都不忘工作,要不要这么拼啊。”
文熙淳打开平板,翻看着齐兰的审讯记录。
果然和姚景容说得一样,一切的源头是开发商想要强拆的那片土地,为了保卫家园,阿兰不惜杀害亲奶召唤所谓的三面邪神,并且挑选了九个血祭品为她所用。
至于那个巫灵提的脑袋到底是谁倒是没说,只知道是个男的,但真相只有找到这个巫灵才能知晓一切。
文熙淳看的头有点疼,他关掉平板还给童嗣,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窗外飞驰而过的场景,渐渐远离了黑水村。
“说起来,你们是怎么找到这边来的。”文熙淳随口问道。
“嗯……是姚科长发的消息啊,他一路都在和我们共享路线。”
文熙淳笑笑,果然,这个人真是怕死的要命。
但即使这么怕死,也明知道自己进入七层楼后可能会面临什么,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跟着自己一道去了。
文熙淳忽然想到这一点,手指动了动。
心里隐隐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
“要不说,人一旦被击溃最后的心理防线,所有的秘密也就不叫秘密了。”童嗣忽然在旁边说了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什么意思。”文熙淳斜过眼睛看着他。
“能是啥,还不就是那个齐兰。”童嗣打开窗户,微风从缝隙里钻来,撩起两人的头发。
“听说前期非常难审,软硬不吃,他们都想诱供了,但是这姑娘嘴巴就像焊死了一样,打死不开口,也不知道这边警局用了什么办法,磨了大半个月,姑娘昨晚终于是全招了。”
“啪”的一下,身体里的某根弦忽然断开了。
文熙淳缓缓睁大眼睛,慢慢看向童嗣:“你是说,她昨晚才招的……”
“是啊,我就没见过这么难审的,我跟你说……”
童嗣还在一边絮絮叨叨没完,但文熙淳却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齐兰昨晚才招的,那姚景容……之前到底是怎么知道……有关三面邪神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