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柏树林的枝在风中摇曳。
大学新生入学的第一天,偌大的校园中充斥着朝气,而拉着一个黑色行李箱的赵承音穿过人群,一脸漠然地走到了报道通知上的宿舍楼层。
然后看着手机屏幕上,“女生宿舍四栋”后面跟着的那“8楼”二字陷入了沉思。
“……同学你好。”
旁边有个男生好像观察了赵承音许久,才上前询问,他扯了个笑:
“我是今天的志愿者,是大二的师兄,请问需要我帮你把行李箱抬上去吗?”
赵承音终于抬起眼去看,男生的双眼在看到赵承音的正脸时明显一亮。
虽然她长了一双“别惹我你惹我就打爆你狗头”的眼,但眼尾一抹朱砂痣在那张白皙的脸上显得异常吸睛,更别提脖子上竟然还挂着把菜刀模样的项链,她穿着宽大的奶酪色t恤,露出一双白得晃眼又笔直的腿,可明明是张足够漂亮的脸,那双眸里却泛不起半分波澜。
只安安静静地掬在这初秋。
男生凑得太近,赵承音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很好地掩去了眼底那抹掠过的嫌意:
“谢谢师兄,可是我不需要。”
男生听到前半句,刚想说不客气,却在听到后面那句话时脸色一僵,他看了看那只三十寸的行李箱,又看了看她的细胳膊细腿,有些错愕:
“你这……自己应该抬不上去吧?”
可话音刚落,男生就眼睁睁地看见赵承音好像露出了一丝“你仿佛在挑衅我”的神情,然后——
她收起了手机,直接将行李箱往肩上一抗,然后朝男生扯了个笑,就蹬蹬蹬地直往楼梯走。
不一会儿,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了。
男生一脸错愕地站在原地。
“哎,兄弟。”旁边有在看戏的同学凑上来,“你怎么敢上去招惹她的啊?”
男生疑惑:“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昨天没在吗?还是没上学校论坛?”那同学摸着下巴啧了一声,“她昨天在学校门口直接刮花了她爸那台阿斯顿马丁的one-77,然后又把钱砸在了她爸身上,好家伙,现在的富家千金都长这德行?”
那男生一脸震惊,又转头望向刚才赵承音抗着行李箱走的方向发愣。
同学看他这副模样,好笑道:“怎么,吓傻了?”
“不是。”
男生咽了口口水,眸底有种莫名的憧憬:
“听起来,就好带感,”
“……”
当赵承音抗着行李箱一口气上到八楼,并且推开了804的大门时,宿舍内有个正在勤勤恳恳收拾东西的人诧异地看过来——
然后视线落在了赵承音肩上的行李箱上。
“……”
“你、你好?”那女生嘴角好像僵了僵,“我是你的舍友,我叫陈橙。”
赵承音不动声色地走了进去,然后将行李箱往地上一放,扬起一阵细小的灰尘,可她不太在意,嘴角轻轻扯了扯:
“你好,我叫赵承音。”
陈橙明显是听说过她的事迹的,摸了摸鼻子,没有再说话,只一味收拾着手上的东西。
赵承音扫了几眼,宿舍的床是没有分配的上床下桌,应该也是自己选,先到先得,她握着行李箱的把手,面无表情地扫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最里头的那张床上。
等打扫完床铺和宿舍,后两个舍友才推门进来,到底是刚开学第一天,被尴尬包围,只互相交换了名字,只是赵承音的眼神在碰到那个叫孙梵梵的舍友手上时顿了顿,旋即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孙梵梵手上戴着的,是开过光的护身镯,一般的小鬼近不了身。
看来,她是个人修啊。
赵承音眸光微闪。
热热闹闹了一天的校区,终于在凌晨渐渐回归平静。
宿舍里安静地很,只有时不时的窸窣翻身声弄出些许动静。
赵承音躺在床上,她自动无视了微信无数条新消息,只看了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11:25】,就疲惫地打算进入梦乡找马面,结果胸前菜刀模样的项链忽然发出了热度——
隔着薄薄t恤的微热,使赵承音兀地睁开了双眼。
有魂。
墨色毫无保留地泼洒在夜空,几盏灯在宿舍楼外发出微弱的光,早上进校门时那股人的烟火气被消磨了大半。
是游魂野鬼出来的好时候。
赵承音悄无声息地蹲在楼道口,在宿管阿姨转身倒水的一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半点脚步声也无地溜了出去。
几栋宿舍楼后的大片树林,柏树密密又死寂。
赵承音踩着枯树叶进去,一路清寂,连个风声都没有,她抿着唇,捏着脖子上的吊坠,不知走了多深,才在踩到一小段枯枝发出的轻轻一声响后,停下了脚步。
“出来吧。”
赵承音背靠柏树,开腔冷冷。
回应她的却只有柏树枝迎风而动的细微飒飒。
“一个未拘的人魂,为什么藏在g大这儿?”赵承音眸光不起半分波澜,“我嗅到的,是人寿未尽的气息。”
忽然,有股血-腥的气味自赵承音头顶而来,沙哑的尖叫与低笑声夹杂着滚嗓而出,是魂魄的厉声,直奔赵承音面门而来——
“我迷路了,迷路了……”
刺耳的声音回荡在赵承音四周,却始终没有现身,不断地荡漾在她耳侧:
“呵呵呵——你要送我回家吗?”
“请告诉我……”
赵承音纹丝不动。
许是见没有想象中的反应,也可能是赵承音身上的气味太吸引魂,那魂魄来回半晌,终是沉不住气,从黑暗中凭空伸出一双没有皮肉的白骨手,直奔赵承音脖颈而去。
赵承音堪堪抬起眼尾。
“啊——”
那双可怖的白骨手还未接近赵承音脖颈一寸,就被她脖子上的菜刀发出强烈的蓝光弹了出去,直接现了原形,刺耳的尖叫冲破云霄,只是魂魄发出的声音,凡人根本不会听到半分。
“笑半天才动手,笑你个大头鬼。”
赵承音啧了一声,看着眼前披头散发,大半边脸都被硫-酸泼毁、腹部还插着一把匕首的同龄模样的女生,眸底没有半分惧意,只轻笑:
“迷路了?我可送不了你回家,但可以……送你下轮回哦。”
那女鬼捂着手,她的魂已然被震得半透,她颤着,对着眼前的人,漆黑的瞳孔里满是惧怕的意味:
“你……你是……”
赵承音冷着脸一步步走进,最后在女鬼跟前站定,她垂眸,快速地将女鬼上下扫了一眼,半晌,才开腔:
“阳寿未尽,横死,却没下地府……有冤?”
女鬼被那穿透魂魄的视线扫得直发抖,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这么瘦弱的女生为何会有这么大的能量,可在她面前,自己却是刻在骨子里的惧怕。
女鬼鼓起勇气抬眼去看,像是在确认什么,末了,可怖的脸色一改,覆上了哭腔:
“大人!小魂有冤!”
赵承音的嘴角僵了一瞬。
不知过了多久,那女鬼终于哭哭啼啼地抱着棵柏树说完了所有,她打了个哭嗝,可怜兮兮地望向倚着树,看不清脸色的赵承音。
“所以,你也是被生拘人魂的。”月光透过树影透到了赵承音的眼睫上,她一动,抖落了细碎的星光,“那为什么解除禁止后,黑无常没有来带你下地府?”
那女鬼撩起了两侧的长发,露出了干干净净的原先面目来:
“我也不知道……我被掳走之后再醒来,已经是在黑暗的台上了,我还没来得及哭喊,那人就直接往我头上贴了一道符,然后就是钻心的痛……”
“等我再次醒来,就已经飘离出-肉-体了,我在那处被禁锢了很久,昨天才重见天日,可我不知道去哪儿,也回不了家,我是g大的学生,所以……才藏在这儿的……”
话音刚落,那女鬼又开始哭哭啼啼。
赵承音眸光微闪。
这个女鬼,大约就是昨晚地府蠢到在三审司公然放魂开战的人修拘的人魂。
只是为什么没有被黑白无常带下地府,大概是因为……
“我进来这儿之后,就出不去了。”
不等赵承音细想,那个女鬼就擦了擦眼泪,后知后觉地补充上这么一句。
倚着树的赵承音动了动僵硬的脖子。
是了,她今天踏进宿舍楼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这里有布阵。
不过所有大学从选址到动工都是有大师坐镇的,布局布阵也很正常,所以这女鬼……大抵是误打误撞进了阵法,然后就出不去了。
她的-肉-体大约已经被焚烧了个干净,但家人应该还不知道,所以没人烧香引魂,她回不了家。
“那个人修,已经在昨晚被拉下地府审判。”
赵承音看了她半晌,移开了目光,不轻不重地说着:
“锁在十殿阎罗,他连进畜生道的资格都没有,已经永生不得超生了。”
女鬼惨兮兮的双眼一瞬亮了起来:“真的?!”
“特殊管理所应该很快就会知会人间的警察,你和那些生魂的-肉-体-很快就能被找到。”赵承音垂着眸,只盯着地上的残叶枯枝,“我现在送你下地府,审过好恶,你就能轮回了。”
那女鬼满怀希冀,她兴高采烈地从地上站起来,可刚稳住魂魄,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事情,低落了下去:
“我可以……回家看看吗?”
爸妈,已经找她找得很着急了吧。
赵承音双手环胸,树影遮住了她的容色,看不清神情,轻声拒绝:
“时间到了。”
女鬼的眼光暗淡了下去。
赵承音抬头望了望夜色,而后就一脸淡漠地伸手掐了个诀,刚想拎马面上来送这女鬼下去,却听到这女鬼颤着声:
“我叫,宋玉,是大三的学生,今年二十一岁……”
赵承音掐诀的手一顿,她抬眸,看着眼前颤颤巍巍的女鬼。
只见她怯生生的,却满面都是对人世间的眷恋,她说出了一个地址,连声线都带着颤,看着赵承音的脸上满是祈求:
“大人,求求您,帮我给我爸妈带句话吧。”
“求求您!”
微微的黄光在两人四周顿起,女鬼的魂魄将要被拉下,在最后的刹那,女鬼痛哭出声,说下最后一个字符,就兀地消失在了阵法之中。
一切又重归平静。
有风来,恣意地顺着赵承音的领口钻入。
稀疏的星点点缀夜空,不知站了多久,赵承音才面无表情地转过身,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这是她这六年来,送下的第一千零一位滞留的亡魂。
也是第一位被生拘的人魂。
赵承音的脚步轻轻。
看来孟婆说得没错,最近的凡间,真的不太平。
星辰仍高挂夜空。
在赵承音的踪影彻底消失在柏树林之后,有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现了身形,他站在刚才赵承音站过的地方,默默。
好半晌,他才轻轻地,倚在了赵承音倚过的树上。
有风吹动了叶隙,月光倾洒下来,洒在了那人的面上。
他眼尾晕着自天幕撕下的红,背脊倚着柏树,仿佛能从上面汲取到些许温热,不知站了多久,他轻轻地,扯了个笑。
一双黑瞳掠过紫色的光,却像融了夜雾,笑得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