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当年负责修建都庞岭石膏矿排水渠的人名叫李术兴,虽然已经告老还乡,但还是在第二日清晨便赶到睦州。
“裴大人,矿井内确实有18条排水渠,用木板打造了由高向低走向的水槽,水流顺着这18条水槽统一汇流到积水井。”
“这么说来,根本原因是积水井满了容不下那么多的雨水,所以上溢至所有矿井口。之前,矿工是如何处理积水井里的水的?”
“回大人的话,工人用水桶将积水井里的水提出井外,”
这个人力耗费巨大,且时日过长,山间温度不高,日子久了深埋在其中的尸体被水长期泡着,只会腐烂得更快。
如果动作快,尽早将水排除,不仅可以带出所有尸体,保住石膏矿也有可能。
“这样太慢了”裴愈看着纵横交错的排水渠图纸,“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刚到辰时太阳斜挂在天中,蝉儿也此时悠悠鸣叫了起来,侍从为了降温,正在堂前的院落里洒水。
许是木桶太重,有一名侍从脱力,水桶里的水尽数撒了出来。
裴愈看着见底的水桶,忽然道。
“积水井建在山脚,地势低,把积水井凿穿水流出,那么矿井里的水自然而然就会流到干涸的积水井里去,以此往复,水不就全流走了?”
“李大人,这个方法可不可行?”
李术兴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沉吟半晌,道。
“裴大人,老臣认为可以一试。”
门外几声通报,纪子怀来了。
他进来看到李术兴便知道昨天劝告裴愈根本没听进去,但只字未提,反而说起另一件事。
“裴大人,昨夜连夜已将葬在山上的尸体挖了出来,现下便可焚烧”纪子怀又道,“裴大人,这事还望您亲自去一趟。”
“怎么?”
“焚尸恐有百姓闹事,臣人轻言微。”
哪里人轻言微,焚烧逝者百姓不满是肯定的,但为了大局这件事是必定的。
纪子怀独自出面,老百姓就会认为这是纪子怀的主意,裴愈也出面,那就两说了。
“李大人,你找卢询,让他带着官兵凿井,一定要小心安排,倘如这事不成,我再想办法。”
李术兴弯腰拱手,模样是极敬重,“裴大人,我替睦州百姓谢谢你了。”
“快快请起”裴愈托起李术兴,“大人何出此言,凿井一事还望你多帮衬。”
李术兴走后,裴愈淡淡看了眼纪子怀。
“走吧”
两人在刚过门廊,便遇见了赵渡。
“殿下,昨夜睡得可好,府中下人伺候得可还周到?”纪子怀赶紧跪在上地无微不至问候着。
赵渡越过他,将视线投注在裴愈身上。
“裴大人睡得可好?”
昨夜回到知府院已是深夜,今日卯时裴愈便起了,他眼底乌青很明显。
“回殿下的话,甚好。”
“你这是去何处,用过早膳了么”赵渡又问,完全忽视了跪在一旁的纪子怀。
裴愈心底升起一股奇怪的较劲,没由头的得意,就好像赵渡待他有所偏颇,这感觉有些愉悦,但这一念头瞬间在被他自己打消。
“去城郊山上,焚烧已故的百姓。”
赵渡何其聪明的人,看了眼纪子怀便洞悉一切。
“我同你一道”
纪子怀大惊,太子同裴愈的对话并没有用其尊称,而是自称我。
寻常官场都是大人来大人去的,这般对话,像是极为熟稔的人。
传闻,太子殿下是断袖。
那么,这两人是什么关系?
纪子怀眼珠子转的飞快,“殿下,那地方污秽不堪,您万金身躯不可前往啊。”
“带路”
埋葬尸体的地方并不远,出了城门步行片刻便能到。
除了围成一圈把守的官兵之外,四周围着大批的老百姓。
坑大约有数十丈深,层层叠叠摆放着尸体,无数石膏粉末正在朝低下倾倒,倏地扬起大片白雾,这一动作惊醒了坑底的蚊子,大团蜂拥而上盘踞在半空之中嗡嗡作响。
裴愈刚下车马,几乎是瞬间,便闻到了那股味道。
“殿下,您就在马车上吧,纪大人所言不假,这太”说着便从怀里逃出张手帕想要掩住口鼻,又瞧着面不改色的赵渡。
“殿下,要不您用?”
赵渡向前走去,“自己用吧”
裴愈看了看素净的帕子,没有任何不妥。
难道赵渡没嗅觉?
越近,气味就越浓郁,哪怕裴愈紧紧掩住口鼻,也去驱散回避不了,胃里酸一股股往上冒。
石膏粉倾倒完毕后,大桶的火油再被倒下,悉数气味混合在一起,简直令人作呕。
众多火把被扔进去,火苗瞬间窜了数丈高,围观的百姓当中有人在默默流泪,有的跪地不起,浓烟腾起升至半空之中,一切都化成灰烬归于尘土。
午后,都庞岭
新凿的引水渠弯弯绕绕一路向下通温榆河岸边,这几日河水水位降了不少,但仍浑黄湍急。
“朝廷派来的这个裴大人可真是异想天开,人死都死了,还要凿井开山,这不闲的慌么”一名官兵抱怨道。
“嗨,这些当官的哪晓得下头人的幸苦,你瞧瞧我”另一名官兵脱了靴子,脚底被泡的泛起皱,一搓老茧下来一层。
李术兴再三确认图纸,在山面临近各处画了圈。
裴愈和赵渡赶到时,积水井刚刚凿穿,大股水流顺着水渠流出。
不一会儿,山顶上声音嘈杂。
“降了降了!!!”
“快快快,先把上面的拉出来。”
随后一阵欢呼。
裴愈松了口气。
这水一时半会儿也放不完,裴愈又同赵渡掉头去了巢湖。
巢湖处于睦州与沧州之间,沧州地势更高,丝毫没有收到决堤的影响,倒是睦州。
裴愈掀开马车帘,被日光晃得眯了眯眼。
沿途官道两侧的草倾倒贴在地面,根部被大水冲刷而出,叶尖上星星点点的泥点,又有大量生活用具混杂在草地之中。
越靠近巢湖,越惨烈。
到处都是倒塌的树木,和地面厚积的淤泥。
宅院或是房屋悉数被冲毁,残垣断壁比比皆是,只留下门口石墩昭示着曾经这里有人居住。
开渠,疏湖。
这些人便要搬迁,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这样就没了,消息还没传下去,所以百姓们还没闹,可想而知,届时,反对的声音绝对大于同意。
“在想什么”赵渡突兀开口。
“臣在想”裴愈放下帘子,“睦州城仅那么大,倘若沿途百姓搬迁进城,没有了土地,生计该当如何。他们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种庄稼是他们重要收入和温饱来源,城里并没有土地,这迁进城,相当于把他们朝火坑推。可是疏湖,水流太大,不搬又不行。开渠也不是长久之道,要是有什么办法让水流不那么大就好了。”
风钻帘,一阵阵热气往里扑。
赵渡从马车的暗格里抽出一个小食盒,里面是用碎冰镇这的冰酥酪,银质的小筷和小勺子格外精美,他放在小案上推至裴愈面前。
“尝尝”
“殿下,这不好吧”裴愈瞅了瞅空荡荡的暗格。
赵渡递给了他银筷,裴愈不解,甜品用筷子?
“巢湖的水是一柄勺”赵渡见他不接,把两跟筷子平置在碗上,“若是水流一分为二”
裴愈瞬间醍醐灌顶,眼神极亮,“我明白了,殿下,巢湖蓄水多,开渠只缓燃眉之急,但若是把水流分成两股,不管是汇入漓江,还是温榆河,那么对下游平原冲击力大大减小,沿岸百姓也不用迁走,甚至,可能会因此得福。”
赵渡赞赏的点点头。
“但是,怎么一分为二呢”裴愈低头看向碗中洁白甜汤,马车轻微有些晃动,牵动着你碗中浮冰打着旋儿,然后汤水划开一道波纹。
他垂眸思索片刻,语速飞快道:“这甜汤便是下游平原睦州,倘若取巢湖和睦州之间,建立起一条纵向的大堰。把上游流下来的湖水分为内、外两股,使其分流。既可以使漓江的水量不致太大,大大降低了洪水季节泛滥成灾的概率,同时又使东面温榆河能灌溉沿途县镇的田地,也免除了旱灾的产生。”
“水流湍急,该当如何在水中修建大堰?”赵渡循循诱导。
“这个不难,用竹子编成特大竹笼装满大块的卵石沉人江底,便可成。”
“分流水量如何测量?”
裴愈尝了一口冰酥酪,味道清甜凉爽,碗底下降些许,露出碗壁釉面刻画的花纹。
“在江中放置水位量,可是江水湍急,时日一长,冲刷可能致其移位,水量便不准确。”
赵渡修长的手指轻轻叩了叩小案,“你一路看来,沿途被冲毁的房屋还剩下什么?”
裴愈立刻会意,音量不由自主把拔高,“石墩!石头不腐坏,也具分量,将石头做成测水量。”
“测量标准为什么”赵渡问。
“刻!如果水位升到石头的上端,就表示水量已经过多,也就预示着会发生洪灾。也可起预警作用,如果水位降到下端,便作为水量不足。”
“回府之后,你便书写奏折呈上去吧,以你个人的名义”赵渡心情似乎很愉快。
所有考量和存在的问题被解决,功劳再次又推到了裴愈头上,他回过神,问。
“殿下,为何待我如此之好?”
马车停,帘翻飞。大股凉爽的风送来,巢湖像一块顶级阳绿翡翠镶嵌在群山之中,平静又神秘。
赵渡认真地看了看裴愈,少顷,缓缓道。
“你记性不好,说了你也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