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表白
夜已深了,钱塘江岸除却高耸的六和塔与呼啸的夜潮,便再无其他相伴。
掰着手指头数数,钱望舒又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出宫了。
闻着外头满是自由味道的空气,钱望舒瞬间便野成了一只脱了笼的云雀放肆地在江堤上奔跑,红斗篷吃饱了夜风,飘摇得像一朵盛开的红莲,月华倾洒其上,称得她愈发妖娆。
李慕乾牵着马跟在她不近不远的身后,默默地看着她洒脱回从前的样子,不再插手什么。
浙江之潮,天下之伟观也。
可钱望舒没见过。
未出阁时的她总嚷嚷着钱念北带她出来看潮,从春潮求到秋潮,却总是被这老头子以各种理由拒绝。
身为临安人却没看过钱江潮,实在是令她汗颜。
“李慕乾,你瞧那边的潮好大啊!”钱望舒指着远处迅速朝堤坝推近的一条雪线,兴奋地回头对李慕乾喊了一声。
“当心!”
眼看一个两丈高的巨浪正朝钱望舒打过来,情急之下,一直在身后照看她的李慕乾二话没说便立刻一个飞身冲过去救她,又吹了声马哨让玉骓过来接他。待两人稳坐在马背后,玉骓便奋力地带他们跑向了安全的地带。
钱望舒的灵台是混沌的,她只知道自己被圈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心中并没有泛起应来的后怕反而觉得没来由的心安。
波涛汹涌着,丝毫没有因为这茫茫的月夜而耽搁自己的威力,一潮一潮地拍击着高耸的堤坝,涛声似巨兽怒号。
伴着剧烈的眩晕,钱望舒的脑中刹那划过了一道闪电,一些大概是属于她的遥远记忆从不知名的地方踊跃了出来。
月夜,江潮,堤岸,兄妹,馄饨摊。
模糊的画面如雨一般下在她的脑子里,伴着两个童稚的声音。
——哥哥,月月肚肚饿了,想吃好东东。
——月月乖,你站在这里不要动,哥哥给你去买碗馄饨好吗?
——月月乖!哥哥买饨饨!
哥哥?
谁的哥哥?
为什么他们也长着一双灰色的眼睛?
她,到底是谁?
晕眩之感愈来愈重,只觉得头脑里的某处裂开了一条深渊,她毫无依凭在这深渊里迅速坠落,天光尽头落下无数沙砾,她抓不住却被压得喘不过气。
又是这种该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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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舒!”
一个熟悉的男声将她从混乱的记忆深渊里拉了出来。
钱望舒猛得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佛相,只是那一双原本干净的佛目被恐惧之色浓浓浸染着,不再四大皆空。
什么佛门礼法,他再也顾不得了。
李慕乾紧紧抱着钱望舒生怕她再有什么闪失,他不敢想象若方才他再晚去一步会有什么后果。
他坦荡的内心被忧惧所吞噬,无论念什么样的经文都不能扫除。
直到他瞧到那双缀满繁星的灰瞳重新眼含笑意地望着他时,他那被恐惧之浪冲击地支离破碎的心帆才重新安定了下来。
“你怎么样?”
“我没事。”
钱望舒不动声色地将方才莫名其妙闯进她脑海中的记忆抛诸脑后,逼迫自己暂时忘了这些事情,她定定看向面前这个抱着她不肯撒手的和尚,忽然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
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依旧那般静静地望着他,而后抬起头在他的唇瓣上轻轻啄了一下,她未等他反应便利落地推开了他的手,自顾自先跳下了马。
这女人方才,对他做了什么?!
独留在马背上的李慕乾瞬间僵在了原地,一股温热的电流后知后觉地传遍他的四肢百骸,而他的唇间萦绕着一抹若有似无的荷香,久久挥之不去。
此乃罪过,大罪过也。
令他自己害怕的是,他并没有因此心生厌恶,反而第一时间想着要如何去赎这满身罪孽。
他知道他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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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望舒是带着笑离开的,因为她高兴。
高兴她终于找到了这些天开在她心底的那朵郁闷之花的根源,因为李慕乾。
根源在于她好像逐渐忘记了自己最初嫁给他的目的,也逐渐忘记了他身上还罩着一件袈裟,她看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个人他不叫一灯,也不叫官家,他有自己的名字,叫李慕乾。
他嗜甜,最喜欢吃樱桃,做饭好吃,写字好看,武功高强,身材很好,脾气很臭,做事总是瞻前顾后思虑良多,但又总是对她有求必应。
最重要的是,他对她好。
这世上对她好的人,她掰着手指头就能数出来,自然能抓一个是一个。
从前她总是否认孙少珍对她的旁敲侧击,因为她从前总觉得命中注定荒唐得很只配在她的剧本里出现。而现在,她只想仰天长叹一句:
天爷啊,你他娘真是有先见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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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李慕乾整理完自己思绪抬头再去寻人时,眼前已然没有了钱望舒的踪影。
他担心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太久又会出什么差池,便将玉骓随手系在了一棵榆树上而后只身去寻找。
李慕乾最后在江边的一个馄饨摊里找到了钱望舒。
他想,他应该去要一个说法。
姑娘正低头吃着馄饨,鲜肉香里忽然混进了一丝檀香气息,不用想便知道来人是谁。
“你怎么先走了?”
钱望舒并不为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而感到什么不妥,她平静地抬头去看对面的和尚,做足了一副女土匪的派头,理直气壮道:“亲都亲了,你想怎样?”
“你的头发散了。”李慕乾也平静地回了她一句。
定发髻的银簪掉了,估摸着是方才躲浪头的时候弄落的。
“哦,那我们扯平了。”钱望舒点头应了一声,继续耍无赖。
“扯平?”李慕乾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莲花簪可是我十五岁的时候自己亲手做了送给自己的及笄礼,是我的心爱之物,想来你的清白也是你的心爱之物,我们一物换一物,就算是扯平了。”
他想要道理,她就把她的道理说给他听。
“你觉得这东西是能这样换的么?”对首人似乎有些生气了。
钱望舒听到了李慕乾话里隐忍的一丝怒意,却依旧云淡风轻地搅着只剩馄饨皮和碎葱花的汤水,而后平静启言道:“李慕乾,方才我在来的路上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从前是我太惯着你了,总由你用出家当借口我处处忍让,但今后我不会了。”
啪的一声,钱望舒将调羹扔进了汤碗里,抬头一脸认真地望向对面人。
“什么意思?”李慕乾略略皱了皱眉,再一次被她的喜怒无常打了个措手不及。
钱望舒看着他一脸警惕的模样,轻挑了挑眉又理直气壮地开口说道:“李慕乾,我发现我有点喜欢你了。”
和尚握佛珠的手陡然紧了一紧,而面上依旧从容。
“可我不太想喜欢一个和尚,这样我会觉得有点吃亏,”钱望舒沉沉叹出了一口气,面色落魄地看向她面前的馄饨汤,颇有些无可奈何地问道:“所以李慕乾,你什么时候还俗?”
未等和尚接话,她又自顾自补道:“不过你若实在不想还俗,我自然也逼不了你什么,左右我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
“九月初十。”李慕乾忽然截断了她的话。
“什么九月初十?”这次轮到钱望舒措手不及。
李慕乾抬眸对上钱望舒的视线,解释道:“我与师父师叔商量过,待我二十岁修完沙弥道便还俗,原想今日寻个机会告诉你的。”
原来七月十五宫里的盂兰盆会竟还有这个用处,当日她便怀疑这和尚好端端问什么自己生辰要什么贺礼。
这一路上让她心动的诸多事宜,到头来不过是些铺垫。
“好你个臭和尚!你又跟我玩这种先斩后奏的把戏是么?”钱望舒嗤笑了一声瞬间气不打一出来,抓起方才去馄饨摊主那里讨的半葫芦酒猛灌了一口,又问道:“若我方才不问你,你他娘的又想憋到什么时候说?”
“大约会问你,生辰有什么愿望吧。”李慕乾如实交代道。
“你就笃定了我会希望你还俗?”钱望舒抱着臂审视他,一句话问得咄咄逼人。
“今夜中秋宴上,国公催你了,不是么?”
李慕乾早就恢复了他平日里那副无悲无喜的庄严面容,反问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此言一出,倒是让钱望舒彻底愣住了。
她听到了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上破碎的声音,一股恶寒瞬间侵蚀进了她的四肢百骸,她只觉得冷得很,哪里都冷。
可笑啊,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倒显得她像个白痴。
“所以你觉得我一直以来所做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逼你还俗是吗?”钱望舒放笑了一声,笑声里染上了哭腔。
听到钱望舒的哭腔,李慕乾的内心已是万马奔过独木桥要多慌乱有多慌乱。
可他不想对她说假话而却委实没有本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反应出一些动听的真话来。
“也不全是。”
“狗屁!”
钱望舒恶狠狠地啐了他一口,摇着头又连连发出了几声笑,而后去抓面前的酒葫芦,仰头就是对自己一阵猛灌酒。
李慕乾起身正要夺下了钱望舒的酒葫芦,她抬手对他便是一掌却被稳稳抓住。
“阿舒,你为何不听我把话说完?”李慕乾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低声斥了一句想让她冷静下来。
钱望舒忍住了自己想要毁天灭地的冲动,抬眸死死盯住李慕乾,咬牙切齿地吐出了一个字“说”。
“我从未想过今日你会对我说这些,你能不能给我一些时间?”李慕乾放缓了自己的语气,话说得诚恳。
钱望舒见他抓自己手的力度变小立刻乘其不备抽回了手,抱着臂坐好冷淡地审视他。
李慕乾将她的酒葫芦摆到了她的面前,而后重新落座。
“国公将你嫁与我的用意,我又何尝不清楚,起初我是不喜你亦防备你,觉得是你挡了我修佛的前程,可如今发现是我错了。
“我的道注定是修不成了,若不是你,国公也定会选其他女子嫁与我,这是我逃不过的。
“既然逃不过,那便顺其自然吧,所以我不怪你,甚至觉得有些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