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承诺
“好香啊,李慕乾!”
假煎肉的香气冲破环绕周身的柴火味,很快便传到了钱望舒的鼻子里。
她将手里的烧火棍支在了墙角,拎着自己的衣摆走到李慕乾身边,打算先一饱眼福。
李慕乾一手掌勺,一手十分沉着地去调料罐里抓调料,目光一直淡泊地望着锅中瓜片与面筋,仿若这一切的数量尽在他的掌握之中,端的是一个胸有成竹。
佛子做菜的样子,她倒是从来没有见过。
哟,用的还是她送的珠子。
袖口挽至小臂末端,不偏不倚地露出了他缠在腕上的菩提珠,珠子圆润白皙,倒是称得他的手臂线条更加好看些。
钱望舒知道和尚的身板不错,却从未这样仔细地观摩过他,彼时洗手作羹汤的李慕乾竟然比当初在玉清池里没穿上衣的模样更加动人些。
多好一男的啊,可惜是个和尚。
那味道已然让她心花怒放,看得却吃不得,钱望舒站在锅边深吸了一口气,她忍不住催了一句:“快好了么?”
“去拿个盘子来。”李慕乾掀开了一旁已经冒白气的蒸笼,及时检查了一下蒸素鸭的进度。
钱望舒将盘子一应都摆到了灶台上,静待李慕乾大功告成。
“时候不早,圣人吃完便早些睡觉。”
从不夜食的李佛子将两盘飘香四溢的素食摆到了窗边的木桌上,又替钱望舒摆好了碗筷,而后拉了一张条凳在一边坐下。
在这如此美好的夜晚,借这如此皎洁的月光,在这么一间小小的厨房里,吃如此可人的宵夜,未面也太暴殄天物了些。
“李慕乾,就在厨房囫囵也太委屈了这蒸素鸭和假煎肉了吧。”钱望舒又动了些歪心思,眼睁睁看着这两盘东西却也不动筷。
“圣人想去哪里?”李慕乾自然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却也不想浪费时间同她拉扯,便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了一句。
哟,这和尚什么时候这么通人情了。
钱望舒略带意外地挑了挑眉,腆着脸回道:“后苑的槐花开了,我还没去看过呢!”
一个敢问,一个也倒是敢答。
“如今已是三更天了。”李慕乾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平静的话里全然是对她异想天开的拒绝。
“明天不是休沐么?”钱望舒有的是理由反驳他,而后又是一招以退为进:“官家为我烧菜辛苦了,我一个人去也是使得的,不若官家早些回去休息?”
“圣人不是不打算吵醒旁人么,如今大殿门已闭,又要如何去得?”
“我记得官家功夫了得啊,轻功对官家来说,应当是小菜一碟吧。”
钱望舒竟然在这个时候祭出了她知道李慕乾会武功这个秘密,倒也是很没有必要。
怕是孔夫子见了都会问一句,割鸡焉用牛刀。
“去收拾东西。”李慕乾无奈妥协。
“好嘞,谢谢官家!”
钱望舒得了肯定,立刻欢欢喜喜地去找食盒装吃食,可路过酒缸的时候,她的腿便又软了下来。
此情此景,不酌酒一壶,也是暴殄天物啊!
“官家。”
钱望舒又拿她那种可怜兮兮的表情看李慕乾。
“不许多喝。”
李慕乾说罢,心中立刻默念起心经拂袖去了外头等她,不想再受这个女人的蛊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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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夜,满宫月色下,只见一红一白两影飞跃屋脊之上,活如游龙,不过转眼,便又没入了无边花海中不见。
“李慕乾,好美的槐花呀!”
钱望舒抱着自己的小食盒,从李慕乾身边跑去了槐树下看花。
李慕乾后知后觉地收回了方才为了飞檐而护着钱望舒的手,静默地立在一旁看钱望舒赏花。
一路念在心里的佛经,不知在何时便停了。
转之入耳的是少女的轻语,如同大雄宝殿中宏伟的梵音一般,悠悠缓缓地流进了他的心里。
钱望舒伸手在近处折了一捧槐花下来,而后一路低头嗅着手里的花香,走回了李慕乾身边,抬头问道:“官家,你吃过槐花饭吗?”
“未曾。”李慕乾垂眸看了身边的采花大盗一眼,十分自然地拎过了她手里的食盒,而后先一步走去了凉亭里坐下。
“那真是太可惜了,下次一定要让你尝尝我家厨子做的槐花饭,那叫一个香!”钱望舒撑在石案上,摇头晃脑地同李慕乾惋惜着,还将手里的槐花枝送给了他。
李慕乾见这近在眼前的罪过,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这花是该接还是不该接。
钱望舒见这和尚半天没什么反应,轻啧了一声,教育他要“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然后把花塞进了他的手里。
这花,确实很香。
李慕乾装作云淡风轻地将手里的残花安稳地摆到了桌案上,又提掌轻咳一声,提醒钱望舒不要忘了自己的正事。
“让我来尝尝官家的手艺,会不会和云林寺的素面一样好吃呢?实在是让人期待啊!”钱望舒小嘴巴巴个不停,一面摩拳擦掌着准备对食盒里的那两样素食下手。
没想到啊,她钱望舒真的会有一天开始吃素了。
钱小皇后在心里感叹了一句,伸手就是一块假煎肉下肚。
“如何?”
官家竟然还有些在乎某人对于他手艺的评价。
钱望舒猛的搁下了手里的筷子,横眉怒道:“李慕乾,你为什么不做厨子呢?”
一语掷地,惊起了树上的几只倦鸟。
“阿弥陀佛,贫僧乃出家之人。”
李慕乾立刻拿出了他的万能答案来回钱某人的间歇性失心疯。
“从前我总觉得,这桌上若是没有了肉那吃饭便没有了意义,这话到官家这里倒是错了。”
钱望舒云鬓微乱,懒懒地托着头又伸手去够不远处的酒壶为自己倒酒喝,端得是一个坐没坐相、吃没吃相,同对首正襟危坐的李佛子全然形成了两幅画风截然不同的夜景。
柔和的月光不知情地同时洒到了这两幅画上,竟无意中带来了几抹和谐的美感。
“此话怎讲?”
李慕乾清淡地问了一句,抬眸静静看向正在享用他素蒸鸭的钱小皇后。
“其实我哪里是贪那几口肉呢,只不过是没遇到能撑场面的素食罢了,一场饭里若是没个硬菜,也算不得是吃了啊。”
钱望舒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撑着,倒有了些兴趣同李慕乾掰扯一下她自己悟了十八年的食饭经。
“吃饭对圣人而言,也许是能够享乐之事,于我而言,不过了以裹腹而已。”
李慕乾听了钱望舒的认为,沉凝了半晌,淡然交出了自己的理解。
“你是僧人,饭欲也是欲,要戒的嘛。”钱望舒点了点头,可又话锋一转将两人的交谈推向了更高的层次:“那官家以为,百姓之乐,何乐耶?”
这话,倒是问到了李慕乾。
他虽从小生养在寺中,听惯了师傅们教诲众生皆苦,却从未了解过众生何以为乐。
佛陀救苦救难,其后呢,李慕乾扪心自问。
官家忽而觉得有些自惭形秽,只因为他的心中没有答案。
“喂,我就是随口一说罢了,你这么认真做什么?”钱望舒察觉李慕乾的情绪不大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李慕乾回神,真诚向钱望舒发问:“敢问圣人,百姓何以为乐?”
果然这和尚又在钻牛角尖了。
钱望舒喝了一口酒,清了清嗓子,回头看向不远处的槐花海,随口扯道:“万物皆可为乐,瞧花美呐,天气好啊,今天赚到银子啦,让我们高兴的法子多了去了。”
我们。
她到底还不适应自己现在的身份。
“圣人如今住在大内,高兴么?”
李慕乾终于问出了那日他在乐丰楼中没有问完的话。
“嗯,高兴是高兴啊,就是平日里总要在宫人面前端着,累得很。”
钱望舒在李慕乾面前并不顾及什么,将自己心中所想都说了出来。
圣人只是这么随口一提,说罢便又转头去消灭面前的蒸素鸭。
毕竟这区区的小掣肘根本入不了她钱望舒的法眼,这世上快活的事情这么多,哪里有这么多时间去怨恨那些对于自己没什么好处的难过呢?
可钱望舒这话确实让爱民如子的李官家下定了某个很大的决心。
“若圣人高兴,日后想在宫中自由些,也无妨。”李慕乾转佛珠的手一顿,垂眸淡言了一句。
“嗯?官家这话什么意思?”钱望舒倒酒的手一停,一头雾水地望向他。
不知道这和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如今在宫中挺自由的啊。
“平日若无外臣觐见,圣人当大内是国公府便好,不必在意这么多规矩。”李慕乾心平气和地说出了他思虑已久的让步。
天爷啊,这是和尚说出来的话嘛?
“官家是如何知道我在家时是什么样的?”钱望舒笑着揶揄了他一句。
李慕乾僵硬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提掌轻咳了一声,四两拨千斤道:“一叶知秋罢了。”
虽然不知道和尚是经历了些什么让他能有这么大的领悟,但钱望舒心中依然是感激他的。
“金口玉言啊,若是将来外头传我有失皇后之仪,可要怪你的!”钱望舒也不矫情,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又对李慕乾勾了勾自己的小拇指,“拉钩上吊哦。”
“我知圣人有分寸。”
李慕乾见状,无奈地笑了笑,认命般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由着钱望舒主导了这场约定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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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慕乾,你记不记得我们的初遇啊?”
困倦与微醺交加的钱望舒抱着自己的小酒壶,拉着李慕乾的佛珠跟着他走在回浓华殿的小径上,小嘴还是巴巴个不停。
“忘了忘了,你那时候忙着普渡众生,怎么会注意我这么一个路人呢?”钱望舒自己揪出了自己的错误,摇了摇头。
“记得。”前面人说,“那日,我为你指过路。”
对于一个过目不忘的人来说,记不记得只是在于他想不想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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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八,遭遇创作瓶颈的钱望舒知道孙少珍要去云林寺中帮忙施粥济众。
郁郁寡欢半月已久的钱书会先生为了给自己寻条新出路,便死气白赖地求着孙姑娘带她去散心,顺便去尝一口云林寺的腊八粥。
听闻云林寺里的腊八粥,是南棠四百八十寺中熬得最好吃的。
可惜人倒起霉来的时候,是真的倒霉。
跨进云林寺入门门槛的前一刻,钱望舒发现自己来了月例。
无奈之下,只得退而求其次,在这灵隐山中虚度一下光阴,等孙少珍给她带粥出来。
恰逢爽朗冬日,正适合踏赏冬景。
听闻这一线天的奇观乃灵隐山中一绝,正巧就在云林寺外不远,钱望舒生了些兴趣,便拉着清荷陪她去寻景。
峰间常青树木不少,远远望去,皆是一片带着禅意的冷青,空中不时飞过一只无名之鸟,倒是野趣盎然。
围绕在钱望舒心头许久的阴霾,渐渐散了。
可惜主仆两人绕着山脚寻了许久,都没有见到一线天的丁点影子。
正当她们准备放弃打道回马车的时候,见到不远处走来一个挑水桶的小和尚。
“小师傅,你知不知道一线天在哪里啊?”
钱望舒没什么顾忌,高高挥起手向他打招呼问路。
挑水小和尚闻言停步,放下肩上的扁担,双手合十兀自念了些什么,然后向身边一条铺着青石的溪涧口指了指。
“往这边走,进洞抬头就是。”
“多谢了!”
钱望舒见奇景原来近在眼前,惊讶之余,心情立刻便明朗了起来,匆匆同小和尚道了谢,便拉着清荷往洞里走。
小和尚略带疑惑地望着两两少女雀跃远去的身影,扶着扁担空然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他住在云林寺这么久,还从未见过有人为了瞧一条石缝这般高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