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帝后大婚
熙宁元年三月初八,大吉,官家迎娶钱氏女为后。
西湖中的荷叶涨了半湖,苏堤里的柳絮飘了半城,南屏山上的钟声传了半个黄昏。
整个禁卫军穿着喜装,抬着肃国公陪的二百五十六台嫁妆,敲锣打鼓地将圣人送到了大内。
钱望舒顶着一头重重的凤冠,一手却扇,一手拉同心结,低着头,任由前面的那个人拉着,往内廷深处走去。
她知道,牵她的那个人是她未来的夫君,是她未来的天。
她好奇,却又不敢抬头仔细瞧他。
忽然,一角绯红的僧袍飘进了她的余光里。
还真他娘的是个和尚,钱望舒心中一惊,开始放肆脑补未来夫君的长相。
“哎哟!”钱望舒想得入迷,没察觉到前面那人已经停步,一股脑撞了上去。
前面那人没什么反应,稳定得像一块老木头。
周围的内侍婢子倒是比钱望舒本人还要着急,着急忙慌地涌过来将她扶好,只闻得身边的女官文君轻声提醒了她一句:“娘娘,要入洞房撒帐了。”
钱望舒举着团扇轻轻颔首,低头牵着同心结,由着众人搀扶她去喜榻上坐。
礼官吟唱了些什么吉祥话,便见到几个命妇簇拥过来,朝钱望舒当头就扔下来许多红枣、花生、桂圆一类的果子,多如雨下。
钱望舒紧紧握着手里的扇子掩面,妄图抵挡一些果子雨的攻击,神情尽量保持着镇定。
毕竟,她钱望舒现在已经是一国之母了。
随后的结发合卺流程,因官家尚是出家之人,便仅以茶代酒共饮了合卺,算是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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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仪结束后,官家便被众人迎了出去,婚房内空荡荡,只留下钱望舒一人。
个老子的,终于清净了,钱望舒松了口气,拿下扇子,四处张望了一番。
见四下无人,她的一颗心终于算是沉沉落下。
“清荷,你快出来。”钱望舒一面踢下自己的红绣鞋,一面轻声唤着自己的陪嫁侍女。
小丫头应声便从暗处走了出来,忙到茶几上倒了一杯水给钱望舒送过去,蹲在地上替她揉脚,“姑娘,啊,娘娘您辛苦了。”
钱望舒一面用手托着冠子一面大口喝着茶水,喝完还大大地呷了一口,仰头感叹道:“真是累死老娘了,老爹之前也没告诉我结婚这么累嘛!”
清荷笑着抬头看她,宽慰道:“娘娘您还是忍忍吧,老爷叮嘱过让您收敛性子的,这大内不比家里,处处都是要讲规矩的,可由不得您胡来。”
“晓得了晓得了,你这小丫头片子,今天话怎么这样多!”钱望舒被她唠叨得直头疼,从榻上摸起一个枣子就往她嘴里塞。
小丫头瞬间没了声响,眼睛瞪成两颗黑葡萄,仔细嚼了嚼嘴里的红枣,欣喜道:“娘娘,这枣真甜!”
“是嘛,我也尝尝。”钱望舒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让清荷坐上来,自己也伸手去那堆果子里捡了颗枣子吃。
主仆两人坐在喜榻上,开始了撒帐果子的临时鉴赏。
“这长生果味道不错,改日你去尚食局问问是哪里买的。”
“娘娘,这里还有铜钱欸!”
“这些钱你收着,改日去御街上买点糕饼吃。”
“谢谢娘娘。”
两人又乐乐呵呵地在榻上吃了好久,将榻上的喜果尝了个干净,最后只剩几颗不能吃的干莲子凄凄惨惨地留在那里。
直到门外响起了骚动,小宫女轻柔又怯怯地喊起了“官家”二字,钱望舒方缓过神来。
钱望舒咽下嘴里的栗子一手忙将冠子扶正,一手又将团扇握起掩面,清荷急忙下榻与她穿完鞋,又从暗处退了出去。
殿门轻启,扑面而来一股带着檀香的夜风,伴着轻微的脚步声。
钱望舒低着头,握扇的手没来由地开始出汗。
她窘迫的不仅仅是因为这将是她的洞房花烛夜,而更窘迫于她将要和一个和尚共赏良辰美景。
窗口的红烛灯开出了灯花,毕剥作响。
一个高大的身影渐渐朝钱望舒压了过来,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绯色的僧鞋,停顿了一会儿,而后身影又迅速远离了她。
官家从她面前绕过,坐到了榻尾。
“咔”。
榻尾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钱望舒心中一凛,暗骂清荷一声。
她微微侧头瞟了一眼,只见官家缓缓起身将周身的壳屑都捡了个干净,离开了一会儿,又重新坐回了榻上。
官家不说话,榻尾却传出了缓缓的转珠声。
这和尚八成是有什么毛病吧,新婚之夜放着她这么一个美娇娘不看,坐在那里念经?
钱望舒气不打一出来,握扇的手恨恨,她咽下一口气,又好言提醒道:“官家,你该为我去扇了。”
只闻得榻尾之人不紧不慢地转着佛珠,空然念出一声佛偈,又淡言:“我乃出家之人,施主还请自便。”
自便,自哪门子便,这位大哥怕不是走错门了?
钱望舒一口气被他堵在喉咙口,握扇的手指死死扣住扇柄,她端着她那刚有不久的母仪天下,又忍道:“官家,我们方才拜过堂,已经是夫妻了。”
此言一出,榻尾迅速跟出一句:“阿弥陀佛,贫僧乃出家之人,不得娶妻,如今不过权宜之计尔。”
“那你他娘的想怎的?”钱望舒忍无可忍,愤愤然拿下扇子,转头飞过去就是两把眼刀。
“我既已娶你为后,日后只当我们是同僚,外朝内廷,井水不犯河水。”官家淡淡起言,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
官家说罢,立掌念佛,不紧不慢转过头,目光平淡如水。
一时间四目相接。
钱望舒瞳仁中的怒气忽而消散了下去,转而跳起兴奋的火花,她眼角微弯,含笑道:“一灯小师傅,好久不见。”
哦,原来是熟人。
官家目光依旧平静,转珠的手却硬生生停了下来,完全没有了方才的从容。
“原来你就是李慕乾啊!”钱望舒知道官家是他,心中戒备瞬间松下不少,“看来你我果真是有缘。”
瞧这周围剑拔弩张的微妙气氛,人家应当不想和她叙旧的。
钱望舒轻嗤一声,兀自在他面前摘掉了凤冠,又朝他那边移近了几寸。
近到两人的袖口擦着袖口。
于是,榻尾那人又移开几寸,移到与榻尾的栏杆挨紧,两人才恢复了勉强安全的距离。
“阿弥陀佛,”官家转回头,深吸了一口气,将视线落到地上,又是诵佛。
钱望舒笑意不减,又挪过几寸,轻声揶揄道:“小师傅,你我都是夫妻了,还避讳什么?”
“贫僧乃出家之人。”官家冷声提醒她。
“小师傅,夫妻行天道之事是为正淫,我不过挨你近一些,并不算破戒。”钱望舒知道沙弥戒的意思,又同他玩文字游戏。
说话间,她一只手已悄悄攀上了他的臂膀。
“我还听说西域高僧有多行双修。。。”
“你勿动!”官家忍无可忍,径自从榻上立起,站到了房中间。
钱望舒这才收敛了笑意,又瞬间换上了一张可怜相,汪着一双秋水瞳,眨了眨眼,无辜道:“碰一下自己夫君的手臂,难道不可以吗?凶什么凶?和尚就能凶人吗?”
这凄凄惨惨的三连问,打得官家一个头两个大,一时间被她噎得无话可说。
官家定定在房中立了一会儿,直到汹涌的内心重新平复,淡淡对上钱望舒的视线,而后用柔和又略带隐忍的语气,回复道:“时辰不早,圣人早些休息。”
一言毕,官家端起案几上的一盘果壳,匆匆走出了寝殿。
待殿门被重新关上,钱望舒立刻收起了脸上夸张的表情,得意地朝门外看了一眼,回头唤出清荷。
“收拾收拾,准备睡觉。”钱望舒起身,一面解着自己的衣裳,一面往梳妆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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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走回勤政殿的步子略显浮躁。
佛珠垂在他手中,荡出了声响,袍角飞扬,带过了周遭的草木。
“官家,您这是怎么了?”内侍官梵华跟在官家身后,感受到了他隐忍的愤怒。
梵华这么一问,又让他想起方才浓华殿中那个女人猖狂的样子,官家捏佛珠的手不由一紧。
怎么又会碰到她。
官家冷哼一声,脱口而出两个字——“疯子”。
听到官家的话,梵华愣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官家也愣了一下,眉间微蹙,回头往浓华殿的方向望了一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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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回来了?”钱望舒正要吹灭殿中的最后一支烛台,却听到推门的声响。
她警惕回头,然后看到了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今夜的确是你我大婚之夜。”李慕乾云淡风轻地走了进来,去榻上抱走了自己的那床喜被。
“所以呢?”这次换钱望舒摸不准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钱望舒愣愣站在烛台边,看着一个和尚在她昏暗的寝殿里奔走,将她榻上的一半寝具转移到了地上。
“大婚之夜留圣人独寝,有损皇家颜面。”李慕乾在地上铺着被子,回答得理所应当。
呵呵,真是谢谢你了,钱望舒在心中冷笑。
她抱胸看着在地上兀自忙碌的和尚,忽然感慨:几月不见,这厮竟然长了本事,现在都会反击了。
有趣。
钱望舒扯了扯嘴角,轻轻挑眉,点头道:“那官家您慢慢整理,我就不奉陪了。”
说罢,钱望舒吹灭最后一盏灯坐回榻上,正大光明地在李慕乾面前脱鞋袜。
和尚的眼神明显有了闪躲,他手中的动作快了些,然后翻身坐在铺盖上,开始盘腿打坐。
钱望舒平躺在榻上,觉得浑身难受,翻身转向门口,看到面前正对自己的这尊大佛,又立刻翻去了另一面。
李慕乾闻声睁眼,隐约瞧到榻上挂着青丝的几寸肌肤,遂又闭上眼,换了个方向打坐。
这一夜,钱望舒总觉得眼前佛光普照,睡着的时候也十分耀眼。
这一夜,李慕乾却觉得身边邪祟环绕,睡着的时候也十分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