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江文杰番外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极目望去,除了十来个灰褐色的毛毡帐篷,再也看不到其他的色彩。
整个世界,一片死寂,如同江文杰的内心。
他气喘吁吁地靠在一颗胡杨树下,腿边是两只才打满水的木桶。
他慢慢捧起手,放到嘴边,用力呼出几口热气。
曾经那双骨节分明大掌,如今早已红肿、开裂,手背的冻疮渗出令人恶心的黄色脓水,轻轻碰一下就钻心的疼。
凛冽的寒风将才呼出口的热气一下子吹散,还带走了单薄又湿冷的芦花袄儿里他所剩无几的一点点温度。
江文杰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又搓了搓手,弯腰准备提起木桶,快些回去。
突然,后腰一痛,他整个人猛地被人踹下了坡,在湿冷的雪地上连翻七八个跟头,最后才面朝下地停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
“看,这小子好像趴在地上的一条狗!”
身后传来幸灾乐祸的笑声和粗俗不堪的辱骂。
他想站起来,脑袋又是一痛。
有人踩在他的后脑勺上,狠狠地碾了起来。
江文杰整张脸都被迫埋在积雪里,刺骨的凉意争先恐后地涌进他的鼻腔和嘴巴里。
眼前是一只满是淤泥的旧靴子。
“呀,这不是前些日子跟都头告状的小白脸儿嘛,怎么趴着不起来啊,莫不是想趁机偷懒?”
一个阴阳怪气的粗犷男声在头顶响起。
江文杰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一张长满络腮胡子的凶悍面容。
他终于认出来,这是三日前被他撞见欺负同袍新人的一个老伍长,姓常,比他早来两年。
那人见他望着自己,还在说笑的脸猛地扭曲起来,脚下愈发用力。
江文杰觉得那人的靴子底像是一块粗糙冷硬的石板,磨得他后脑勺的头皮生生发疼。
“啧啧,一副细皮嫩肉的模样,以前莫不是那勾栏里的兔爷儿?”
那人恶意地辱骂着,周围传来愈发放肆的笑声。
江文杰猛地探出双臂,抱住面前的腿,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个翻身。
那人没有防备,将近八尺的身高,硬是被他一下子撂倒。
“伍长!”
周围看热闹的人一拥而上,扶的扶,喊的喊。
他想爬起身跑回营地,可还没站稳,一个拳头打在了他脸上,瞬间天旋地转地又倒了下去。
接着便是雨点儿般的拳打脚踢。
江文杰抱着脑袋,躬起身子,将自己紧紧缩成一团。
浑身都疼得发木,他觉得自己大抵是要死了,窝囊又可悲地死在这荒凉陌生的地方。
“哎,哎,莫打了,要是把这小子打死了,待会儿咱们也没好果子吃。”
终于,有人怕了起来。
“真他娘的晦气,这次暂且放过你小子!”
一口恶臭的浓痰落在他脸颊上,然后是稀稀拉拉的脚步声渐渐离开。
好一会儿,嗡嗡作鸣的耳朵里终于变得死寂,他慢慢抬起头,睁开眼睛。
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流了下来,他眨了一下眼睛,有些刺痛,灰白黑的世界变得模糊、泛红。
他慢慢松开抱着脑袋的双手,本就长满冻疮的手背,早已血肉模糊。
也许是疼到了极致,就不会有感觉了吧。
江文杰木然地看着手上的血将积雪染红,直到远处传来呵斥。
“那边儿的,催着要用水呢,你他娘的还在偷懒!”
他木木地抬起头,看到有人举着鞭子朝他大骂,他这才艰难地爬起身,慢慢回到坡上。
看到被踢翻的木桶,他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待会儿大抵又要挨打。
约摸是鼻青脸肿的模样太过骇人,他终究是没被打,但却一天都没了饭吃。
又冷又疼又饿,他只能去外面刨雪吃,吃完肚子愈发难受。
当晚发了热,又吐又拉一整夜,最后整个人奄奄一息地躺在湿冷的地铺上。
有人说他不行了,他也觉得自己不行了。
脑袋发热,身体发轻。
耳边隐约仿佛有人在喊他。
“江郎,江郎,快看看,这是我们的孩子……”
是他的妻子,是那个不顾一切跟着他私奔逃到荒村的青梅竹马。
对了,他还有妻儿在等他,他还不能死,不能死……
大抵是妻儿的信念足够强大,他真的活了下来。
只是接下来的日子,他的遭遇愈发悲惨。
没有人管他一个名不见经传且不会贿赂都头的新兵蛋子。
殴打、辱骂,最后演变成了羞辱。
“兔儿爷还有婆娘啊,啧啧,长得怎样,若是和你一样漂亮,爷几个爷不嫌弃……”
明明早已学会忍耐的他,再也忍不住,大吼一声冲过去拼命。
这一次,他被打得格外惨,负责治病大夫都觉得他没救了。
可这一次,他又活下来了。
“啧啧,你这没甚本事的兔儿爷,命倒是挺硬。”
那姓常的伍长,脸上也青了一块儿,看着他出了帐篷,嘴上恨恨地说着,可却没再敢过来动手。
后来他才知道,军营里来了新监军,下发了新命令,若是军营里有人打架斗殴,无论是谁,一律军法处置。
从此,他的生活终于有了转机。
真正的转机是在春天。
都头被毒蛇咬伤,他从小读书认字,又跟着父亲识药辨草,及时发现附近有解蛇毒的白蛇蛇草,救了都头一命。
军营里的大夫可是了不得的,监军亲自过来寻他,问他要不要转去当军医。
可是他拒绝了。
他从小就爱和草药打交道,然而后来他才发现,很多时候,草药救不了自己,只有……权力才能。
他永远没有忘记自己被殴打的那些日日夜夜,更没有忘记那些难听的辱骂和诅咒。
他要往上爬,用力爬,迟早要将那些曾经欺辱过他的人,一一报复回来。
他成为了监军的亲兵。
后来,监军离开了塞外,也带走了他,他成为了昌西禁卫军里的一个小头目。
可惜,他的仇人常某人也因立了战功,被调了来。
报仇的事情一拖再拖。
直到前些日子,那位曾经的监军回京路过昌西,悄悄找到他,丢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酒馆的名字。
“里面有朝廷要犯,抓住了可以有重赏,不过……赏有多重,得看你会不会抓。”
他拿着那张纸条,急忙谦逊地询问该如何做,监军俯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他脸色发白:“可是,可是我家中还有妻儿……”
监军冷笑一声:“大男儿想要成事,就要心狠手辣,如今机会摆在眼前,你却还在想些娘们唧唧的事情,全是杂家看走眼了。”
他心中一冷,连忙磕头谢罪。
是啊,他如今这般,哪里还有脸回去,在被欺辱的那天,他已经托嘱同乡的伤兵回去转告妻子,说他死了。
“下官遵命。”
“哈哈哈,好!杂家没看错人,你备得充足些,时机一到,杂家去国公爷那里帮你搭线。天家那里更是好说,兵部右侍郎至今还是空缺,只要事成,那位置非你莫属。”
“多谢阁长老!”
听到如此多的承诺,江文杰欣喜若狂,心头的那一丝伤楚瞬间被冲散。
只有爬上去,他才能理所当然地想做的事情。
伊始,一切都很顺利,然而没想到,半途中竟出了岔子。
那明明应该在郦阳县的妻儿,居然出现在国公府附近,还被那该死的姓常的发现!
姓常的嚣张又得意地望着他,他知道,有些事情,必须得提前了。
这狗东西威胁他,若是他不让出铲除雪怪之功,便会将他隐瞒妻儿之事告发出去。
他顺水推舟,将计就计,连夜招来自己的亲信,小小地更改了一下计划。
那密密的林子,只要亲兵跟在他们身后偷袭,再大喊出了事,所有的一切都推给“雪怪”……
多么完美啊。
在彻底抓住“雪怪”之前,让“雪怪”杀两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不算过分吧?
接下来,一切还是很顺利,他的仇人终于死了。
可是不知何时,事情却悄然走上了一条他无法预知的道路。
“雪怪”不见了,苍岭寺又开始死人,连刚子他们都死了,所有的一切愈发可怕和骇人。
他本以为是执意跟来的兵部侍郎搞的鬼,最后才发现,原来……世间真有如此吓人的怪物。
大好的机会,他还是没能把握住。
明明一切都是按照计划进行的啊,到底哪里出了错……
在被兵部侍郎和他的神秘小厮盘问后,他整个人都有些茫然。
这大抵是他最后一次被提拔的机会了。
不,事情办的如此糟糕,他的副尉之位怕是都保不住……
“你可以先回去了。”
“是……下官告退。”
他慢慢站起身,腿上的伤让他无法走快。
“吱呀——”
木门发出刺耳又陈旧的响声,外面满目疮痍和厚实的积雪,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塞外。
他的右腿才迈出门槛,身后忽然又响起那小厮的声音。
“等一下!”
他慢慢转过身,看向说话的人,后者微微蹙眉,踌躇了片刻,终于问出声:“你……知道姜氏和大宝他们在哪里吗?”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