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人间孤岛（43）

    推开审讯室的门的时候, 种田山头火晃了一下神。

    第一眼看到的还不是人影，房间很小，没有任何装饰，被雪亮的灯光一照, 反而有种空旷冰冷的感觉, 却又仿佛弥漫着如有实质的疲惫和困顿, 从那个人身上散发开，沉沉地, 卷了上来, 几乎要将他淹没。

    森鸥外一个人坐着。

    他肩上披着一件黑色大衣, 靠在椅子里，仰起头, 把后脑搁在椅背上, 看上去像是在休息。乍一看并没有什么问题，然而, 他身前的衬衫上，满是灰尘、折痕, 和爆炸产生的焦灼痕迹。而在大衣之下——种田山头火知道, 他的双手都被反绑在背后。纯粹是因为森鸥外在军警还有几分人脉, 才有人借了他一件大衣, 披在肩上, 也算是给港口mafia的首领留了一点面子。

    听到声音,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 目光扫了过来。

    种田：“……”

    种田长官差点反退出去。

    森鸥外的脸上, 有着一种明显是被疼痛折磨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痕迹。他的神情很苍白, 说是惨淡也不为过, 黑发被汗水浸透, 粘在额角上，又乱七八糟地垂了下来，从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里，都透出一种非常糟糕的状态。

    种田长官一下子就理解了，为什么军警会觉得，能从森鸥外这里撬开港口mafia的利益。

    ——作为政府要员，他们和港口mafia的高层之间，直接接触并不多，但对于彼此的情报，在多年来的相互试探、和隐晦的交易与合作之下，还是非常了解的。

    森鸥外平常，大部分时间，都是坐镇mafia总部，办公室位于大楼的最高层，在黑手党的重重护卫之中，几乎是不可能接近的；偶尔，碰到需要他亲自出面的情况，也都会带着下属；就算没有下属，他本人的异能力和战力，也不容小觑，而且刁钻狡诈，很难被抓到空子——总而言之，是个非常棘手的人。

    种田山头火从来没有想过，还能见到这样的森鸥外：

    被伤痛折磨得精疲力尽、体力不支，异能力也暂时消除，身边没有一个下属，困在军警的审讯室里，身上的武器和道具都被收走，无法脱身，连双手都被绑住，几乎是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

    从来没有哪个时候，港口mafia的首领，像现在这样无助过。

    好像真的，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把他控制在手心里。

    森鸥外的视线向他扫了过来。他眼睛里的光很暗沉，压着明显的疲惫和倦怠，却在看到种田山头火的时候，掠过了一道明亮的警觉神色。

    随即，他坐正了。

    种田长官打了个手势，示意单向玻璃外的警员离开，又关掉监听和监控设备。然后，他在森鸥外的对面坐下。

    “真狼狈啊，森首领。”

    “种田长官……”

    森鸥外刚开口的时候，声音是沙哑的。随即，他自己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轻轻咳嗽两声，调整了过来，淡淡地说：

    “种田长官真是很有空闲啊，这个时候，不去跟市政开会，讨论怎么把供暖设施集中到一起，也看不到四处作乱的异能者们，跟您的部下增添了多少工作，反而专门来到军警这边——我真是感到很荣幸呢。”

    种田：“……”

    没错了，还是那个森首领。

    说话阴阳怪气，一开口，除了威胁就是嘲讽——不止是在嘲讽政府内部部门的相互倾轧，一个异能特务科的高层，居然跑到了军警这边；也是在提醒他，目前横滨最大的资源渠道，即刚到手的核电电力，还掌握在港口mafia手上。

    “——我们异能特务科的事，不劳森首领费心。”

    种田长官反唇相讥，道：

    “倒是森首领，看起来还不错啊，是因为在离开多年之后，终于回到了您熟悉的，由前身的军队，演化而来的军警机关呢？还是——”

    他的眼镜镜片，反射过一道锐利的灯光，“——想要提前适应一下，被逮捕之后失去自由的生活呢？”

    他看到森鸥外脸色微微一变，知道这句话打到了他的痛处。

    随即，森鸥外调整一下姿势，说：

    “是啊，看到了两位从前的同事，还真是怀念呢。真的是许久没有见过了啊，我记得从前我们在军队的时候，那时候的研究所，还有计划——”

    种田：“——停！”

    森鸥外真的就不说了，微笑着望向他。

    种田：“……”

    森鸥外当年在军方，虽然还称不上是身居高位，但也算年轻有为，前途远大，加上学历高，专业技术过硬，本身又是异能力者，也属于军方重点培养过的人才，从事的又是医疗研究方面，也就自然会知道很多，一般人无法接触到的密辛。

    固然，“不死军团”计划失败，离开军队，对于森鸥外来说，是一次难得的惨败，和履历上抹不去的污点。但即使是这样，他也仍然掌握着足够让军队高层声望扫地、寝食难安的材料。

    这也是军警为何如此戒备港口mafia。

    一直在试图让卧底渗透进去，就是为了监控森鸥外。

    “——森首领莫不是忘了，那是军警应该担心的事情。”

    种田长官稳住了声音，说：“我们异能特务科，只是为了寻求合作而来的。森首领也不想一直待在这里吧？”

    “我可是在等我家的小爱丽丝哦。”森鸥外说。

    言下之意，等到他异能恢复，自己就可以出去，并不想跟异能特务科做什么交易。

    种田：“……”

    所以说，森鸥外这个人是真的很难搞。

    “军警和异能特务科，对付异能力者的手段，森首领不会想亲自领教一遍吧？”

    种田说：“森首领看起来，并不在乎自己受伤啊，那也可以不在乎在部下面前颜面扫地，丧失威信吗？”

    他停顿片刻，“还是说，你真正在等的，是夏目先生出面救你呢？”

    ——森鸥外居然是夏目漱石的学生，这也是后来，在异能开业许可证事件的许久之后，种田山长官才偶然从福泽社长那里得知的。

    也难怪他统治下的港口mafia，能够屹立不倒，甚至有向正规产业转型的趋势。

    但是——

    “据我所知，夏目先生，现在并不在横滨。”

    “……”

    沉默片刻，森鸥外低声说：“老师如果还在横滨的话，发生这样的事，他不会坐视不理。整整三天，都没有任何消息……”

    其实这也不能算是特别意外的事。

    不久之前，大型跨国犯罪集团黑衣组织几个重要据点被清剿，一大批高层落网，里世界动荡，警界上层，风向也因此转变，隐隐有向港口mafia出手的趋势。

    横滨地区政治混乱，又涉及到十四年前的异能大战，有诸多历史遗留问题，贸然插手，还牵扯到在黑衣组织一案中，联手的fbi、cia，以及国际上其他刑警组织，很可能会引发难以预料的连锁反应，夏目漱石大概就是因为此事去了东京。

    只是没想到这么巧，刚好就碰到了“灾变”，横滨市内外，就此断了联系。

    种田长官：“所以，森首领想过自己要怎么办吗？远的不说，就说‘灾变’以来，森首领的部下，可是抢劫过不少东西，杀了不少人啊。”

    他慢慢地说着，目光移到森鸥外脸上。

    “这些旧账，恐怕有人会想着，一笔一笔的，跟您好好算一下啊。”

    森鸥外没有作声。

    “——原本，为了应对‘灾变’，政府就在收缴物资，那些被港口mafia抢劫过的可怜企业，还有电力公司，也应该被包括在其中啊。”

    种田长官继续说道：

    “如果港口mafia愿意配合的话，先前的事，就可以不再计较，就当是中间多转过了一道手续。——当然，如果森首领觉得，军警这里住着很舒服，那我也不好阻拦，是不是？”

    他会来这里见森鸥外，本质上，也是和军警持有相同目的。

    森鸥外在灾变初期，下手太快，直接控制了横滨的几座大型食品仓库，和发电厂，政府只来得及收缴下来剩下的半数物资，原本，就有很多人不满，再加上今晚，港口mafia直接接通了哥谭的核电电力，等若是控制住了城市最重要的能源命脉。

    虽然在这其中，也有一部分政府默许的缘故。

    ——毕竟，电力这件事，横滨的每个人都是受益者。港口mafia既然有那个能力抢过来，总好过大家一起在寒风中冻死。

    但这样的局面，却也让他们十分被动。

    在物资和能源这件事上，原本，政府已经落后港口mafia太多，没想到却在这个时候，意外遇上了落难的森鸥外，把人控制在警署——好不容易能赢过港口mafia一张牌，又怎么能不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地谈一下条件呢？

    “种田长官的盛情，让我很为难啊。”

    森鸥外说完这句，像是皱了一下眉。然后，他慢慢地向后靠到了椅背上，缓了片刻，说：

    “我们港口mafia，一向是不愿意与官方组织为敌的，当然会很愿意配合政府的工作。但是啊——组织的工作流程，一向是很严格的，所有物资的调动，都需要我这个首领的签字。种田长官应该已经联系过我的部下了吧？真遗憾呢。忽然被官方的人找上门来，他们应该受到了不少惊吓吧？可惜，我的部下里，应该也没有人有勇气违反组织的工作流程，让种田长官见笑了。”

    他的目光，在审讯室的桌面上一扫，然后，看向种田长官，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

    “还是说，您觉得，可以在这里按着我的手签字呢？”

    种田：“……”

    “森首领。”他警告道：“军警可不会像我这样温和。我来的时候，他们正在讨论——”

    森鸥外干脆往后一靠，闭上了眼。

    种田：“……”

    他实在是拿不准森鸥外这副态度。是吃准了军警不会对他用刑？还是说港口mafia的利益，对他来说，真的有这么重要，宁愿把自己搭进去，也绝不肯后退一步？

    他最后说：

    “你想在这里永无止境的耗下去吗，森首领？——军警，和我们异能特务科，当然是无所谓，但是，对于港口mafia来说，失去了自己的首领，问题很严重吧？”

    “我刚刚说过了哦。”

    森鸥外又睁开眼，像是笑着说：“组织里所有的物资和能源的调用，都需要首领签字。是所有哦，包括食物，药品——也包括刚刚到手的，准备用来供暖的核电电力呢。”

    他说到这里，还是在笑着，眼睛里的神色却冷了下来。

    “——没有这些，政府还能支撑多久呢？”

    种田长官差点一下子从椅子里站起来，“你——”

    对上森鸥外的视线，他忽然又冷静下来，重新坐了回去，“我相信森首领做不出这样的事。况且——”

    一道冷光从他的镜片上划过。

    “——只要森首领还在这里，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是能够拿到港口mafia控制的那部分物资，对于政府来说，也就不用再担心这个问题了。”

    森鸥外：“您过来的路上，见到中也君了吧？”

    种田：“……”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军警虎视眈眈这么久，最后却没有一个人，敢真正对森鸥外下手，最多也就是把他关在审讯室里，展开拉锯式的谈判，试图从他这里撬下来一点港口mafia的利益。

    ……因为他们真的打不过中原中也。

    “种田长官。”

    森鸥外忽然开口说道，坐直了身体，双腿交叠。这么一个动作，他仿佛瞬间又回到了往日组织首领的状态，说：

    “种田长官，您真的要在这里和我争论这个问题吗？”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里没有笑意，也没有先前你来我往相互嘲讽的虚伪和轻浮。种田长官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种难得的严肃，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怎么？”

    “第一天的时候，我就同您说过这件事。”森鸥外说：“绕开领事馆，接管了横滨市的管理权，指挥同级的军警系统，您很清楚后果吧？”

    种田长官沉默下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度过这次灾变，等到重见天日的那一天，您觉得那时候的政府，会如何评判我们呢？是英雄吗？是会嘉奖我们在灾难期间做出的贡献吗？”

    当然不是。

    也就是如今横滨市与外界失联，危机又迫在眉睫，他们才敢这么做。

    真要追究下来，灾变以来，异能特务科这一连串的行为，毫无疑问，足以断送他自己的仕途，甚至，在政府被外国领事馆问责的时候，将他推出去顶罪。

    而如果，连异能特务科这个官方组织的行动，性质都如此严重。

    那么，本就是犯罪集团的港口mafia——

    “到时候，只怕您是擅自夺权，而我是武装叛乱吧？”森鸥外轻声地说：“——您确定在这个问题上，还要和我们港口mafia争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