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怪物
瑟瑟醒过来的时候，还趴在桌子上，她动了一下，披在肩上的外套顺势滑落，她懵懵地盯着落在地上的外套，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在书房，大概昨晚不知不觉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吧。
她撑着桌子坐起来，不当的睡觉姿势折磨得她腰酸背痛，动一下都能听见筋骨无声的惨叫，她倒吸一口冷气，这动静不大，在安静的房间里却突兀，绫人的沉思被打断，他一惊，立刻扭过头来，就看到瑟瑟皱着眉，扶着腰，一副痛苦的表情。
“你醒了，瑟瑟。”绫人把她扶正，学着曾见过的家仆的姿态有模有样地按捏她的肩膀和颈椎，只是小少爷终归是小少爷，完全没有伺候人的经验，手下没个准，瑟瑟躲开了他的手，委婉地谢绝了他的好意，她暂时还不想负伤。
“天亮了，你还不睡吗。”瑟瑟艰难地扶着桌子坐直，她往外看了一下，太阳还没有出来，天却已经蒙蒙亮了，是枯寂的灰白，没有清晨的朝气蓬勃，反而更令人心情压抑。
“去睡一觉吧。”瑟瑟劝道，“你白天还有很多事。”
“天亮了……？”绫人顺着她的话也朝外面看去，他一时怔然，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越发坚定起来，一点没有熬了一夜的疲惫，反而唇角一扬，笑了起来，与瑟瑟惯常的温和不同，绫人的笑总是带了些捉摸不透的意味，最近更是这样，“那我也该努力了，怎么能休息呢。”
“不休息吗？”瑟瑟搞不懂，但想想梦里的温妮莎也常废寝忘食通宵工作，那时瑟瑟也常陪着她，因此也算是习以为常，她站起身来，身形有一瞬的不稳，不过立刻便定下来，“那我去厨房为你端杯茶……还是少熬夜为好。”
温迪教过她，要多关心别人，她在很努力地改变自己了，为了做到让他满意的地步，在蒙德城的时候，没有人会觉得她是一个冷漠无情的怪物，与在渔村时的处境截然不同，真是奇怪，为什么一定要表现出对别人的关心在意才能够被接纳呢，她又为什么一定要被接纳呢。
搞不懂，但她已经习惯这么做了。
即将拉开门出去的时候，绫人从后面叫住了她，“那天你问我的问题，我已经有答案了。”
“问题……？”瑟瑟疑惑地重复一句，想了许久没想到是哪一天的什么问题。
绫人细致地观察着瑟瑟眉眼的每一点变化，他一点都不奇怪瑟瑟忘了，倒不如说她如果还记得才稀奇，但这并不妨碍他自嘲地低笑一声，“我很认真地想过，如果你真的死去了，我会怎么办。”
“……”瑟瑟愣了一下，没有出声。
“答案是不会怎样，没有什么影响，我依旧会按部就班地活下去，父母、绫华、神里家，需要我的地方有太多太多，我并不会在一处久久停留，甚至可能会做好最坏的打算，娶一位贵族小姐联姻，把自己的婚姻当做筹码。”即便说起自己的心事，绫人也很镇静，或者说他没什么需要害羞的地方，瑟瑟没听明白她的死亡和这些有什么联系，便接着听下去，绫人终于起身朝她走过来，“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在做这样的预想时，痛苦到下意识想逃避。”
“你说的没错，是因为爱，如果你觉得我年龄尚小，把它替换成喜欢也无不可，但是二者的性质并没有什么变化。”
瑟瑟沉默着，为了他的话一时失神，许久之后她才说了一声，“我明白了。”
绫人俯下身抱住她，把脑袋搁在了她的颈窝处，声音是被堵住的沉闷，他毫不犹豫地否决了瑟瑟的回答，“你不明白。”
如果当真明白，她又怎么会像往常一般平淡，喜欢上从小照看自己的姐姐，这样的事情并不违背人伦，但对于神里家的少爷这一层身份来说，也已经足够惊世骇俗，瑟瑟至少比他大十岁以上，更何况还有极大的可能性根本不是人。
真是悲哀，他在意识到这种暧昧情愫的同时已经预料到了这段感情的结局不会如他所愿。
“在我能接受你的离开之前呆在我身边吧，这样就足够了。”绫人说，他不再等瑟瑟的回答，直起身来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不管是哪一方，都平静得好像刚刚的对话只是关于早餐吃什么，瑟瑟一颔首，对刚才绫人的发言再没什么多余的反应，“我去找绫华，告诉她你今天身体不适，先不去练习了。”
差不多该到了绫华起来的时候了。
“去吧，遇到托马的话，说一下我有事找他。”绫人想起什么来，交代一句，“你要再回去睡觉吗，你昨晚没有睡好。”
“不必了，你都没有睡，我在一旁睡过一觉已经不礼貌了。”瑟瑟一笑，便退出了书房。
方才看着天色还灰蒙蒙的，现下再出去时太阳已经出来了，盛夏时分即便是清晨的阳光都有几分灼目，洒在庭院里照得亮亮堂堂，瑟瑟不太适应，半眯起眼，抬起袖子挡住了阳光，才终于反应过来绫人想说的是什么，喜欢……和那时她的感情一样吗。
她还是没想起来后面发生了什么，温迪捂住了她的眼睛，说到此为止就好，当个懦夫偶尔也是被允许的。想来结局不会太好，她看到温迪时那种痛苦愤恨又惆怅的心情并非无由来。
她愣了几秒，摇摇头，还是先做事为好。
之后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将绫人那天早上的对话同时遗忘，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瑟瑟依旧按部就班做神里家的侍女，一直到神里家主病情日渐严重，就连意识都终日昏沉，那段时间无论是夫人还是绫人绫华都沉默下来，已经可以预料到的结局在某一天的傍晚正式来临，日薄西山之际，如血般澄红的残阳为神里家披上一层暗沉的幕布，瑟瑟站在房门外，听着门里传来的动静，许久不见的家主大人向绫人与绫华交代着什么，夹杂了绫华努力克制但依旧流露出来的啜泣声，她往旁边扫了一眼，外面有意无意路过了许多人，眼熟的或者不眼熟的，她看不懂他们眼底各异的神色，但总归不应该是在迎接死亡时应有的样子。
话说回来，她又有什么资格评判别人呢，瑟瑟想起她小的时候，那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很多，就连爹娘的叫法她都陌生了，如果说还能回忆起些什么，大概就是在突兀地连下了几天的大雨之后，幸存回来的那个人，也是隔壁奶奶的儿子，带来了捕鱼船上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死去的噩耗，包括出海的爹娘，瑟瑟“哦”了一声，低着头不说话，半晌才又问，“死亡……是永远回不来了吗？他们去了哪？”
“风浪太大，他们被海淹死了。”
“……那为什么，你回来了。”她疑惑地问。
她至今记得那个人看她的眼神，与所有人截然不同，在许久之后她才了解到，那种眼神叫做愧疚。
后来村子里渐渐就流传起了她是怪物的说法，小孩不再费尽心思拉她玩耍，看到她反而还要朝她扔石头，说她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连生养她的爹娘死了都不知道掉眼泪，怪不得之前她从来就不会笑，她根本就不是人。
瑟瑟毫无感觉，唯一的想法就是她很饿，找不到饭吃，只有隔壁的奶奶会在饿极的时候给她送口鱼吃，后来瑟瑟自己学着绑了木筏出海，希望能够捞到鱼吃，大部分时候都是空手而归，偶尔能抓到几条鱼，也因为不会做鱼而囫囵生吃掉，她就这么活了下来，依旧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更证实了怪物的说法。
只是她自己知道，偶尔睡醒的时候，她自己一个人跑去海边的大石头上坐着的时候，也会想起来那些已经完全模糊的记忆，爽朗的笑声或者被喂到嘴里，记不清味道的鱼汤，还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瑟瑟。”
像是风平浪静时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拍岸，温柔却静谧。
是母亲……吗。
“瑟瑟，你来神里家多久了。”夫人在隔间休息的时候，忽然问起瑟瑟，也打断了她的回忆。
葬礼上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并非所有人都在哭泣，纵使是与家主交集不多的瑟瑟，也会在心底感到惋惜，然而她认得出来，那些人藏着得意的笑。
夫人在将那些征询神里家后续安排的人打发走之后毫无征兆地倒下，一度引发混乱，后来绫人和绫华继续去前面接待宾客，留下了瑟瑟在这里照看夫人。
“好像八年了，夫人。”瑟瑟回答。
“已经八年了吗。”夫人喃喃道，她坐起来靠在小案上，朝瑟瑟招招手，她靠近了些，夫人便摸了摸她的头，“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那么倒在岸边，即便那样落魄，也有几个侍卫看着你失了神。”
瑟瑟望着夫人，她微微一笑，露出了慈爱的目光，“时至今日，我依然不知道你的来历，但你是个好孩子，我能够看出来，你的心里没有杂念。”
“但这不是好事，瑟瑟，你没有杂念，但你也没有欲望，没有希望，这样并不算真正活着，你也不能体会到生的快乐。我从前对这也并无思考，无论是神里夫人，还是绫人与绫华的母亲，还是他的妻子，我都已经做到极致，只是偶尔想起自己年少的绮思时总会有些遗憾，生活大致也就是这样了。”夫人轻轻叹了口气，“但在他离开后，我所见之物皆黯然失色，生活目之所及处处是他的痕迹，我还想与他继续过这样平淡的日子，但他已然不在，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对于活着这件事还不能淡然处之，我想随他而去，又不舍绫人与绫华，渴望活着，又渴望死去，我从来没有这么矛盾过。”
“您会活着的。”瑟瑟只能这样说。
夫人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她捧起瑟瑟的脸，“瑟瑟，如果你愿意的话，出去走一走吧，或许是神里家束缚了你，你要去找你活着的意义，你要拥有你自己的人生，要学会去爱些什么，兴趣也好，人也好，这样，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你才能够了解活着的意义。”
爱……
“夫人，什么是爱呢。”瑟瑟问，她压住了夫人贴在她脸上的手，又想起那个夜晚，那个诡异的女人，她笑意盈盈地说爱是她的敌人。
“每个人对爱的理解不尽相同，于我而言，大概是包容对方的一切，心心念念想着为对方付出一切，但必须要求我爱着的人同我心意相通。”夫人亲了亲她的额头，“希望我的解释能够帮到你，又或者说当你遇到这样的人时，你就不再需要他人的解释了。”
为对方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吗，她想，那她爱着摩拉克斯大人吗，这和温迪所说的喜欢不一样
“去吧，瑟瑟，离开神里家，去找你自己的人生吧，不要卷入神里家这片泥潭，对你而言为时过早。”夫人说，最后紧紧地抱住她，“姑且把这当做是母爱吧。”
瑟瑟想了很久，最后才慢慢抬起手，回抱住夫人，“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