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巴塞罗那(四)
卢卡斯这辆超跑造型拉风,颜色亮眼,开回庄园的公路上遇到了探头朝他们吹口哨的摇滚青年,染发穿环纹身烟熏妆,晃一眼都看不出是男是女。
齐照听了任昳打给卢卡斯的电话,质疑:“为什么要杀羊?”
他对动物没有强烈喜爱偏好,可是亲手杀一只羊,未免残忍。
“该怎么跟你说呢。”任昳自己也犯难了,“黑魔法,你可以理解为召唤术,通常是以阵法和结契之物,请邪神恶魔降临,与施法者达成交易实现其心愿的魔法。我是没听说过有谁成功过,我也不相信世界上有邪神或恶魔。”
“但一些女巫和术士,他们的确可以操控某一类超自然力量,对指定的人造成精神和肉身上的伤害;古时的人没有科学意识,就会把这些力量命名为神和妖魔。那种控制手段本身是残酷血腥的,需要献祭动物或人的生命,我还没能厘清这种交换形式背后的意义和原理。只知你用什么方式请来了邪灵,就要用同等方式将它送走。”
“我所了解的北印度驱魔仪式,每一种都包含生祭环节,残忍固然是残忍,但我们是人,在人命和羊命面前,该优先考虑同类。薛柔的母亲说她吐出的血里有生锈的钢针;针在梵语中象征女妖umia,她的信徒惯常献给她的供品是山羊。如果夏美在,她或许能帮我鉴定附身在薛柔身上的是什么,但她不在,我又看不见,只能先试试了。”
齐照:“那你这不是拼运气吗?”
任昳:“嗯,成功的诀窍就是努力加运气,而我运气一向不错。”
既然提到夏美,齐照脑海里她的形象逐渐和那队浮夸的摇滚青年重合;他直觉夏美以前也搞过乐队,于是问了问。
任昳摇头道:“没有,她以前在夜总会陪酒。”
齐照怀疑自己听错了,“啊?她不是大小姐么?”
“跟你一样叛逆啊。”任昳笑容散漫,“她上头的哥哥姐姐很厉害,父母不重视她,对她造成了心理创伤;她未成年时就确诊了病理上的精神分裂,常年被幻视幻听折磨。总的来说,身心健康状况岌岌可危吧,我认识她的那段时间,她好几次差点死在外面。”
齐照:“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夜总会咯。”任昳被风吹得微微眯眼,“我20岁那年去日本旅居,研究他们东北地区和冲绳一带残存的古俗,我混进了京都一所大学的电影社团,因为他们正好想拍一部灵异民俗题材的纪录片;拍完了开庆功宴,一个家里做食品的富家公子请大家去夜总会,特意点了要夏美来陪,跟我们说那是他的青梅竹马,让我们别灌她太狠。”
齐照:“人渣。”
“有钱人里人渣的占比很高的,特别是有钱的男人,不过我可不算,我花的是别人的钱。”任昳为自己澄清道。
你还挺自豪是吧……齐照无语,问:“然后呢?”
“然后夏美就过来了,她很漂亮,大家都想给她灌酒,她当时喝得醉醺醺了,指着我说:你有问题。”任昳回忆道。
那一晚的画面历历在目,夏美这话一出,众人开始起哄,把她推到他这边来,让她验一验他身上“有没有问题”。
夏美大大咧咧地坐到他腿上,手伸进他的衣领里,在一众不怀好意的调笑呼声中,捏住了挂在他胸前的项链吊坠。任昳当时眼皮一跳,那是他从国内带来的护身符,一截指骨,上面用针尖刻了三百个细小符文,有避邪挡灾镇家宅之效。
“你要小心……”夏美在他耳畔幽幽说。
那年任昳还年轻,只觉得这个陪酒女疯疯癫癫,并未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当晚回家他睡的不好,做了噩梦,次日中午醒来,那截指骨四分五裂,碎片落在他的枕边。而他租的公寓里所有家具、镜子、碗盘被砸得粉碎,阳台的绿植盆栽一夜枯萎,地面全是死掉的蜻蜓蝴蝶及飞蛾尸体。
只有他睡的那张床和床上的他本人安然无恙。
“我查了当日新闻,不是地震,公寓里也找不到外人闯入的痕迹,门锁完好;非要说的话,比较像我梦游时自己干的。”任昳的眼里映出天边殷红的晚霞,“如果不是那条指骨项链,我大概会死在那天晚上,尸体高度腐烂了才被人发现;而且警察来现场调查取证的结果,只会是我精神崩溃,发狂砸坏家居物品后自杀而亡。”
齐照:“你怎么确定?”
“因为我后来碰见了相同情况的案子。”任昳徐徐道,“那天我起床穿好衣服,就去夜总会找夏美,费了些功夫摸索到她的住处;她看我没死很惊讶,我说是项链替我挡灾了,她说不是,是我命硬。
“我大致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跟那群日本大学生去拍纪录片的地方,在关东一个偏远的山村,那里的荒废的神社曾经供奉着一种奇怪的神灵,你可以通过某些降神仪式召唤神来诅咒你写下名字的人,和黑魔法是一个道理。”
齐照:“你是说,有人用那种法子诅咒你?”
“是吧,可我至今不知道是谁,总归是团队里的人之一。”任昳道,“所以我跟日本人处不好,死了都不知道是谁在恨我。”
齐照诧异道:“那你就这么算了?不彻查清楚是谁想害你?”
“查清楚了又如何,我还能报警抓他吗?你觉得日本警察会信我?”任昳笑他单纯,“再说他铁了心想弄死我,我又能怎么样呢,不如以不变应万变,我命硬着呢。”
齐照:“……你心态真好。”
“说回夏美吧,公寓重装期间,我在外面住酒店;她为了躲避追债的流氓,来酒店找我,我这么心软,当然是收留她啦。趁她去洗澡,我偷看了她的证件,原来她姓榎木津,是那个我登门拜访无数次都拒绝了我的榎木津先生的小女儿。”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任昳意满自得道,“她父母既然不管她,那就让我来管好了,我帮她把欠的高利贷还上,带她回了内地。相应的,她答应把她的眼睛借给我用。”
齐照悻然道:“搞了半天,夏美也是被你拐来的,你不当神棍,去当专业人贩子也前途无量了。”
“玩笑可不能随便开啊,齐照。”任昳提醒他注意言辞,“我很同情夏美,如果她继续待在日本,她的人生根本不会有好事发生。”
“你是不是有救世主情结?”齐照问,这个词还是他在封卿那里学到的,“遇上你、被你拯救,也未必是件好事啊。”
“那不是,对我有用,我才会救。”任昳说,“我这个人很功利的。”
齐照:“那我们三个平平无奇的高中生对你有什么用?”
“平平无奇吗?”任昳趁他不备,伸手拧了下他的耳朵,弥补中午那次失手。并说:“不要妄自菲薄,你们比仓鼠还是绰绰有余。”
任昳下手重,齐照被拧得耳垂红彤彤。烦死了,要不是看对方在开车,他早扑上去打一架了。
而任昳也仗着身居要位,有恃无恐地伸出半张脸,说:“来,打这里,我还没被人打过脸。”
哇啊啊啊!齐照生闷气,胸口堵得慌,说:“你想的美!你有脸么?”
倘若有机会,他更想扇任昳的嘴,挺漂亮的一个人,怎么性格这么惹人嫌?
等等,漂亮吗?不不不!
为了直面自己的内心,巩固最初的想法,齐照转头端量起任昳的侧脸;眉骨高,鼻梁直,鼻尖到双唇的弧度收得妙绝,印在不停后退的动态风景中,犹如凝固的雕塑,一眨眼,又像从壁画里活了过来。
纵然怀有成见,他也无法违心说出“不好看”三个字。
任昳觉察他的视线,投来目光,“你怎么还看我?”
四目相碰,齐照的心仿佛逃出笼子展翅雀跃的小鸟,但他的理智是一只大手,转瞬将小鸟握住,塞回笼中。
“我是想问,你的驱魔仪式,不需要当事人参与吗?”他的胸腔里跳动的是小鸟鲜红的心脏,它还有呼吸。
“需要的。”任昳看着前方开阔的道路,气定神闲道,“我联系了上午那位薛女士,让她把女儿带去卢卡斯的庄园。”
“你什么时候联系的?”齐照惊讶,“你有她的联系方式?”
任昳:“你开玩笑吧,我是谁?我想找一个人,就是动动手指的事。下午带你闲逛的时候,我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齐照:“你说的什么?”
任昳:“我说,如果你想救你的女儿,就在今晚10点前,把她带到这个地方。”
这算什么?听着像诈骗犯。齐照蹙眉道:“人家会信你吗?”
“不信拉倒。”任昳出奇的冷漠,“我没有救世主情结,世界上每天死那么多人,我每个都去救吗?我只能救相信我的人,至于她信不信,那是她的命数和造化。我能做的都做了,问心无愧。”
“你……”齐照语塞。
任昳看他道:“你才是,千万不要小看一位母亲。”
封卿和江奈得知他们要回来吃晚饭,早早地等在门外。
车停在草坪边,任昳抱着一个纸袋下车,走到门前,拿出两颗黄澄澄的奈李,一人抛去一个。
封卿跳起来接住,“这是什么?柿子?黄桃?”
任昳笑道:“是李子,很甜的。”
封卿捏着果子,两手背到身后,问:“你们俩去进行了什么秘密活动?”
“去逛街了,是吧齐照?”任昳回头找跟在自己后面的少年。
“嗯,走了好多路,累死了。”齐照配合地打着哈欠,不是他刻意帮助任昳隐瞒内幕,而是他们这一天的活动行程概括下来就是逛街,纯逛。
江奈熟了就粘人,咬着李子,去拽任昳衣角,“任老师,明天也带上我们吧。”
他真的真的很喜欢巴塞罗那的知名建筑和城市设计!
“没问题啊。”任昳一口答应。
“逛街回来为什么要杀羊?”封卿问得很细。
任昳笑得毫无破绽道:“因为临时接了一单生意,不知道能不能成,先预备着。”
卢卡斯有求必应,从谷仓里牵出一头黑白相间的小羊,拴住房子后门的花圃围栏上。
任昳对他道谢,说:“我会付你钱的,卢卡斯。”
“那你是在羞辱我了。”卢卡斯故作生气地板着脸。
任昳:“好吧,那你要允许我送你一件礼物。”
卢卡斯受宠若惊,“我会期待的。”
齐照不禁想,是这个外国人头脑简单,还是养尊处优的少爷们都头脑简单,卢卡斯的纯良好骗程度和江奈旗鼓相当。
西班牙的晚餐时间在夜间8-9点,齐照耗费一天体力,饥肠辘辘地坐上餐桌;听说卢卡斯为了招待他们,特意把父母别墅里的厨师请到了庄园,为他们烹饪特色菜肴。
本以为会是海鲜饭、炸大虾、火腿肉之类的特色菜,没想到全是精致新颖的小盘菜式,奶油搭配三文鱼、腌苹果配鹅肝,兔肉沙拉等,考虑到他们未成年,饮料是家酿果酒。
大快朵颐地用餐到一半,门铃响了。
佣人走来在卢卡斯耳边说,大门外来了一个陌生的中国女人,她的车上好像还有病人。
任昳道:“是我的客人。”
黑色大门吱呀敞开,一片漆黑的草坪顺沿至远处的房屋,寂静无人。
薛淑蓉心惊胆战地开车驶入宁静的庄园,那栋亮着灯房子透出隐秘的不祥之感。
她心跳快如打鼓,可一想到后座轮椅上的女儿,她决定无论如何也要一试。
她出门前和朋友商量过了,每隔半小时电话联络一次,如果她的电话打不通或其他原因失联,朋友将立即报警。
她在上网查这个地址,只说是私人府邸,不提供参观,来了才感觉到渗进骨头里的阴森。
随着车驶近屋前,她总算见到几个高矮不一的人影,并听到熟悉的中文,这让她周身环绕的危机感有所减少。
上午在道观见过的年轻男子扬手和她打招呼,走到车窗旁对她说:“您好,又见面了,我是发短信的人。”
薛淑蓉笑了笑:“您好。”
她依然不敢放松警惕,甚至在犹豫要不要下车,毕竟中国人骗中国人的事在国外并不罕见。
她是报着对不会再见面的人倾吐心事的心态聊起的女儿,连身家事业一并交代了,如果对方有心利用这点向她勒索……
“您不用担心,我不会收您一分钱,也不会向您兜售商品,只希望您能试一试我的办法。”年轻人诚恳道。
薛淑蓉平视着那双眼睛,她总自诩有一双识人的慧眼,能辨清一个人的善恶好坏,所以在生意上从未错信过人。近处这名年轻人眉眼清澈坦荡,没有作恶的端倪。
她动摇了,那就……试一试?
横竖她兜里只装了50欧。
齐照搭手帮忙把后座的轮椅和人一起抬下车。
薛柔消瘦得不像19岁,短短几天体重骤减了15斤,瘦得仅剩一把骨头。
这是他首次亲眼见到中邪的人,如同癌症晚期的病患,被抽走了全部生命力,任由病痛摆布。
轮椅落地,那轻轻一震,对薛柔却有如翻江倒海,她埋下头呕吐,孱弱单薄的躯体里涌出无止尽奔腾的鲜血,染红白色石子铺就的路。
齐照下意识退开,但他听见了随血液流淌出体外的异物,两根七八厘米长的钢针裹着浓血,坠地碰击石头发出铮铮微响。
薛柔停止呕吐,发出痛苦的呜咽。薛淑蓉立马上去掰开女儿的嘴,手指伸进她的喉咙里抠弄,掏出断在口腔里的半截针。
江奈干呕一声,捂嘴背过身去。
任昳的右手放上薛柔的头顶,再拿下去,“还好来了,再晚一天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