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枝节
她越想越不对劲,将食肆暂时交给几个伙计,转身跑了出去。
正午的阳光还是有些恼人的,寒风却依旧刮个不停。
她小跑了几步便已出了薄薄的一层汗,脸也有些辛辣辣地疼。
经过长街西头,原先的空地果然多出来一处征兵点,前后还围了不少的人,有二人正从那人群中挤出来,曾晚打眼一瞧,竟是先前在茶肆碰上的那姓童的两兄弟。
连书生都要上了,这仗到底多难打?
顾不上多想,她加快脚步,赶到门口时,刚巧碰上前来传旨的从门里出来。
五六名随从低着头,拥着一名身量不高的中年男子,脚步匆匆。
那男子着圆领窄袖袍衫,手臂上还搭着一柄浮尘,从她身边经过时,斜眼看了她一下,眼神和仪态,活脱脱,便是一名太监。
曾晚当下便猜到了这群人的来意,再联想到州交那夜的乌龙,和后来盛怀言忽然说也许要提前离开,只觉一切都有了解释。
廊下,盛怀言穿着一袭暗紫色流云纹长衫,身姿颀长,腰线笔挺,光是站在那里,都灼灼而耀眼。
他方才接完旨,正欲离去,余光瞧见曾晚从门外奔来,脚步一顿,将圣旨藏于身后,弯了弯眉眼,道:“曾姑娘?”
曾晚径直跑到他面前才停下,撑着膝盖喘了会气,目光扫见他刻意遮掩的圣旨,本该脱口而出的问题忽然在舌尖打了个弯,又缩了回去。
少顷,她直起身子,抬眸看他,卷翘的睫毛迎着光,扑闪了两下,笑着道:“我回来取些东西,正好你在,刚和冯二他们聊起,你好像还没说,打算哪天走?”
盛怀言看着她,沉默着紧了紧握着圣旨的手指,似乎一瞬间涌出了类似不舍的情绪,又很快压下,眉眼松弛道:“嗯,刚定下,后日一早启程。”
曾晚惊讶道:“这么快?”
随即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盛怀言道:“那你在这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便向自己的房中跑去。
全程,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表现出一丝识破真相的迹象。
如果是从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张口,质问,或许会问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或许会对他说自己很担心。
但这次不一样。
这一次,她离不开涧川,而他要奔赴的,是遥远的战场。
虽然曾晚没有亲眼见过,但她觉得,那一定是一个布满硝烟和凶险的地方,一定比他们一路走来遇见的所有意外还要艰难。
她不该在这种时候让他分心。
既然他不希望她知道,那她就装作他希望的样子。
让他毫无负担地离开,无所顾忌地去做他该做的事。
回到廊下时,那紫衣少年还立在原地,负着手,手中的圣旨却不知去了哪里。
曾晚装作没注意到,对他道:“等久了吧?我回来啦!”
说着便像变戏法似的,从袖间掏出了一件小物什,递给盛怀言,“喏,不白等哦。”
盛怀言接过来,放在掌心。
藏红色的锦囊不算大,金色的丝线在两侧勾勒出平安二字,螺旋的纹理包裹四周,小巧而精致。
“那个,”见他没什么反应,曾晚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便道,“这是我从庙里求来的护身符,其实在长宁的时候就想给你,后来很多事堆在一起就忘了。”
“不过你不要误会,我就是昨夜收拾行李的时候突然翻出来,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她补充道。
盛怀言看着手里的平安符,点了点头,道:“嗯,在清秋那见过,小五也给过他一个类似的。”
“那不一样的!”虽说并不想因此被他察觉出她知道了什么,但见他这般无所谓,曾晚还是很难不介意,“这可是我亲自求的,里面还有我亲笔写的祝福,你,你最好收好。”
许是没想到竟会因此被威胁,盛怀言怔了一会,而后唇角上扬,柔声道:“我知道了,多谢曾姑娘。”
随即,曾晚看见他收起手掌,将那枚小小的护身符放进了左前胸的衣襟里。
那个最贴近心跳的地方。
她脸颊一热,嘴角也不自觉地动了一下。
尽管曾晚不止一次地告诫过盛怀言不要出现在她的食肆,第二天中午,盛怀言、余清秋还有盛静娴三个人还是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了进来。
说是他二人要走了,盛静娴非要拖着他们来给曾晚捧一次场。
曾晚也是无奈,只好顶着堂前屋后无数双朝这边投来的目光,给三人安排了一个最里面的包厢。
木门纸窗的房间,隔音效果并不大好,好在远离旁人,还算清静。
然而几人没坐多久,却听见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叫骂声。
曾晚当即起身要出门。
盛怀言拦下她,道:“需要帮忙吗?”
曾晚摇头,“哪有叫客人出面的道理,你们歇好,我去去就来。”
便推门出去了。
叫骂声陡然清晰,曾晚转过转角,瞧见走廊前方围了几个人。
说来也巧,其中两位竟又是那童礼童杰两兄弟,童杰似乎还是那叫骂声的主要生产源。
曾晚开店不似那官道上泼辣的女店主,遇事还是崇尚以和为贵的。
她堆上笑意,走上前道:“几位客官这是出什么事啦?”
围观的人群散出一条通道,这才叫她瞧见完整的情形。
童礼童杰两兄弟面对着她,站得稍远,童礼似乎正竭力压制着弟弟,不让他冲动。
他们身后藏着人,这会探出头来,才发现是一个小丫头,而在他们对面,有一名比起童杰要瘦弱许多的男子,抱着胸,气势倒是不输。
想来冲突便是在这四人之间产生的了。
童杰一眼认出曾晚,满脸的怒气消散了些,惊喜道:“曾姑娘!你怎么也在这里?你别过来,小心那个杂碎!”
“我艹!”那叉腰男子闻言又骂了一声,也转过头来。
平平无奇的一张脸,因为生气挤成了一团,看见曾晚,挤成一团的五官这才稍稍松了些,但依旧有种趾高气扬的感觉。
曾晚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舒服。
她微微皱了下眉,权衡了一下,往童杰他们那边走,边走边道:“我是这家食肆的老板,没想到童兄弟你们竟然会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童氏兄弟对曾晚的身份都有些惊讶,却没顾上这些,童杰愤愤往对面一指,道:“就这个混球,他奶奶的,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当官的,我呸!”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对面男子举起一枚腰牌,“本官乃是此地县丞,不过今日着了便服,你胆敢再出言不逊,我让你们通通吃牢饭!”
童杰冷哼一声,“好大的威风,县丞又如何?县丞就可以欺负小姑娘?”
“谁欺负她了!”男子道,“这丫头本就是我家的,自己家的丫鬟还不能带回家?”
“放屁……”
“好了好了,诸位,”曾晚被他二人的大嗓门吵得眉心突突直跳,出言劝阻道,“先别吵,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
趁着二人方才争吵的功夫,她侧头问了下围观的人群,确认了那男子确实就是涧川的县丞大人。
想必童氏兄弟也是刚来涧川,对此并不知晓,不过童礼大约认得那枚腰牌,这才奋力拦着童杰,没让他冲上去打人。
此事二人明显各执一词,若是处理不好,得罪了官爷,她这店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开得下去。
曾晚揉了揉眉心,先对男子行礼道:“见过县丞大人。”
“你跟他行什么……”童杰怒道,被童礼狠狠挡了一下,才不明所以地闭上嘴。
县丞对曾晚这礼似乎很满意,油腻一笑,便想伸手去扶她。
曾晚却早一步起了身,不动声色地让了过去。
县丞撇撇嘴,又变得不那么满意了,冷声道:“曾老板,本官今日可是特地来给你捧场,在你的地盘出这种事,怎么也得给本官一个交代吧?”
曾晚心中大概已有了判断,便道:“大人放心,此事既出在小店,自然没有随便了结的道理。”
童杰眼看着又要急了,县丞却嘴角一扬,很是得意。
却又听曾晚道:“只是此事尚未明晰,不知可否容我先听过这位姑娘的话,再行判断?”
童杰道:“当然可以!”便把小丫头从他哥哥身后扯了出来,“姑娘你把刚才和我说的话都告诉曾姑娘,她能替你做主。”
小丫头怯生生的,看了看曾晚,又看了看童氏兄弟,最后看了看县丞。
围观的众人大多没瞧见事发,也都好奇真相到底是什么,等着她开口。
她哆嗦了两下,轻声道:“我,我是县丞大人家里的丫鬟,是,是,随大人,来的此处,方才,不小心走散了,遇见这二位好心的大哥……”
四下一片哗然。
“说什么玩意呢!”童杰吼道,“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吗!”
小丫头被他一吼,吓得不说了。
县丞得意地扫了一圈众人,道:“听见没有?她就是我家的丫鬟!你小子最好别跑,在这给我等着。”
说着便要去抓那小丫头带走。
小丫头害怕得往后直缩,童杰见状便要出手拦阻,却忽然被曾晚踩了一下。
愣神间,县丞已经把那丫头拉到了自己身后。
童杰道:“曾姑娘你……”
曾晚却把他一挡,对县丞笑道:“原来是一场误会,想来这二位公子也是好意,大人您宽宏大量,看在小店的面子上,就别与他们计较了,如何?”
县丞明显是不想放过童杰,犹犹豫豫没答应,曾晚便一挥手,招来冯二,吩咐了几句,又转头对县丞道:“您看这样如何,今日您在小店体验不佳,小店为您备上一份薄礼,稍后由专人送去您府上,也算是我替这二位公子道歉了。”
童杰在后面简直要气疯了,奈何童礼一直拽着他,没他发挥的空间。
县丞黏黏糊糊地总算认可了曾晚的处理,却仍旧得了便宜还卖乖,一双眼睛在曾晚身上上下打量,道:“可以是可以,只是不知这专人,指的可是姑娘本人啊?”
曾晚笑了笑,未置可否,恰好此时冯二带着纸笔回来,她看了一眼,道:“那便请大人在此处留下您府邸的位置。”
县丞心头嘚瑟,正要伸手去接,却见她身子一转,将纸笔递到了那小丫头的眼前。
小丫头一愣,又往后缩。
县丞道:“曾老板这是何意?”
曾晚理所当然道:“这等小事怎么能让大人亲自来呢?”她又把纸笔往小丫头眼前推了推,“写吧,把你家大人的府邸写在这就行。”
小丫头哆哆嗦嗦地接了那笔,却迟迟写不出来。
曾晚身后,童礼微微一笑。
沉默了一会,四下渐渐开始响起窸窣的碎语,似乎都开始觉出不对劲来。
“拿来,”县丞一把抢过小丫头手里的笔,额上不知为何多出了几滴汗,“她不识字,写什么写,我来写。”
“是吗?”曾晚却把手里的纸本一收,又从冯二手里拿过一支笔,对小丫头道,“那你说,我写。”
小丫头哪里说得出来,她不过是平民百姓家的姑娘,被县丞那句“通通吃牢饭”吓着了,才顺着他的口说了谎,其实根本就不是他家的丫鬟,也不知道他家在哪。
“你这笨蛋!”县丞还欲遮掩,吼道,“这么简单都不知道?我家不就在……”
“县丞大人,”曾晚打断他,反问道,“我倒是也好奇,这么简单的问题,身为您家的丫鬟,为何连您府邸所在的位置都说不清楚?”
“还是说,她根本就不是您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