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阿宝眨着细小的眼睛,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路歌转身去了卧室,片刻又出来,里里外外走了几圈,沙发垫扔到地上,阿宝看了眼餐桌上的手机,又抬头看了看她,手指一点:“你在找这个?”
路歌扭脸一瞧,走了过去,一把抓起来,正要拨电话,阿宝把盘子拉到面前,边吃边说,“他去扔垃圾了。”
路歌顿了一下,收起手机,整理好仪态,慢悠悠拉开椅子坐下。
不一会儿,她扭脸看着门的方向,又过了一会儿,她对阿宝说,“在这儿待着,不许瞎捣蛋。”说罢,路歌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楼道的感应灯还没亮起来,她已经看到了右边楼梯间里有打火机的光。
紧接着灯亮了,张凛透过一扇门上的小玻璃望了过来。
路歌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张凛把打火机装进裤子口袋,抬手吸了一口烟,解释道,“有小孩在,不方便抽烟,所以我出来了。”
路歌感慨道,“他在麻将馆长大的,那种地方可没有人会因为他是小孩避开抽烟,你是第一个。”
张凛走了两步,坐在下楼台阶,让烟往低处散,“阿宝是个好孩子,大人的环境不该影响他。”
“英姐看起来不靠谱,但她也没办法,一个人养孩子不容易的。”
“我跟她打过交道。”张凛向后侧脸,看着路歌,“在旅检大厅。”
路歌没有说话,楼梯间很静,也很暗,张凛看不清她的神色,但隐约能感觉到她正诧异地看着他。
“难道是,她进拘留所的那次?”
张凛仿佛慢慢地松了口气,“是的。”
“哦。”
“本来只是物品超额,并不严重,但她态度差,还动了手。”
路歌先是叹了口气,而后非常细致地把控着自己的语气,她庆幸此刻是在昏暗的环境里。
“英姐脾气冲动,而你是履行职责,我都明白的。”
“说实话,我不介意她对我有什么意见。”张凛捏着烟,低沉的声音说,“但你会不会很为难?”
路歌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望向玻璃外的灯光,眼睛剔透明亮,“我认识英姐的时候刚满二十岁,那年我爸去世,欠的钱还不上,房贷就更别提了。”
路歌扭头看向他,“我跟你说过么,我爸得的是恶性肿瘤。”
张凛点点头,他记得在医院时她提过一次。
路歌平静的口吻说道,“他是私立学校的兼职老师,工作不稳定,薪资也就那么回事。两年多,治病的钱全是抵押了房子贷出来的。他去世后,我经历了一段非常难的生活。”
路歌依然带着淡淡的笑,“当时英姐帮了我很多,虽然我和她很多方面都不算同类,但我感激她。”
张凛弹了下烟灰,看着最后一截火星隐亮。
路歌又说,“但这种感激,并不包括可以容忍她去记恨我选择的人。”
张凛感觉到背后微微一震,路歌走过来,蹲下抱住了他,“所以你不用在意,或者为了我迎合她。”
张凛许久没有说话,玻璃外的感应灯灭了,没有人发出声音让它亮起来,闷热昏暗的楼道里,他们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我知道了。”张凛把烟头丢到脚下踩灭,手向后扶着她,缓缓起身,“进屋吧,阿宝该困了,我去帮他洗澡。”
路歌看了眼他的手表,已经快十一点多了。
“阿宝跟我睡,你可以睡另一间房。”进到家门,路歌看到阿宝已经在沙发上睡了,张凛在后面关上两道门,她回头问:“明早上班吗?”
“中午。”他把阿宝抱进去洗澡。
路歌拿来睡衣,等洗完把阿宝放到床上,关上卧室门,两人到了客厅,路歌说,“你明天可以多睡会,早上我送阿宝去上补习班,中午下了课,我就直接带他回麻将馆了。”
张凛轻轻应一声,“嗯。”
路歌回头发现他一直注视着她,张凛怕热,从早到晚都是汗淋淋的,粗壮的手臂上布满汗珠子,顺着黝黑的皮肤蜿蜒而下。
她不知怎的,呼吸越来越重,不太敢与他对视,更没办法好好说话。
“你快去睡吧,明天下了班电话联系。”
说完,路歌转身就走了。
她在走回卧室的短暂几秒里,又一次感慨自己品格上去了。
竟然克制住了转身扑过去的冲动。
阿宝笔直地躺在床上。
路歌吹完头发,关上灯,准备睡觉。
黑暗里,阿宝突然问道,“路歌,你是不是在钓大哥?”
路歌摸到他鼻子,捏道,“你跟谁学的?”
阿宝趴上来,“我妈说她就是在钓男人。”
路歌从没有把阿宝当作小孩看待,成长环境如此,他说出这样的话也不奇怪。
“那你怎么想的?”
“我妈说,有钱的就是爸爸。”
路歌叹了口气,“等你再大一点吧,”她闭上眼,小声地说,“你以后会有自己的分辨能力。”
阿宝躺回枕头上,自言自语说,“我不喜欢我妈钓来的叔叔,但我喜欢大哥,他的白制服很帅,我以后也想穿那样的衣服。”
路歌困了,她翻了个身,说,“那你要加油哦。”
这晚,路歌做了个梦,她梦到一片金黄色,掺杂着亮橘的暖色调。
她以往很难梦到这样明亮的场景,特别像小时候的乡野老家。
她在梦里想起许多往事。
想起十二岁小学毕业,路远行把她接到这里来。
她记得奶奶说,路远行在小镇上算是有文化的人,他读过师范专业,而路歌的妈妈当年在老家开饭店,能说会道,生意做得也热闹。
很多人给她介绍对象,但她偏偏看上了路远行。
两人结了婚,生下路歌,她说要到大城市赚钱,路远行怕她一个人吃苦,也跟着来了。
在路歌的记忆里,父母是一年回来一次,后来渐渐地只有路远行一个人回来。
路歌被接过来以后才知道,他们早就离婚了。
路歌并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是如何走到终点,她只听说,关口这套房子是她妈出了首付买的。
算是一笔购销了路歌的抚养费,而路歌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
路远行养家糊口的能力一般,私立学校没有编制,除了薪资,别的工作福利一概没有。
那时课外补习班盛行,路远行为了增加收入,假期接了补习课,做了一段时间后,生活各方面都有了新进展。
他结识了一个单亲妈妈,那女人比路远行小几岁,八岁的儿子是个学渣,路远行给他补了一年的课,免费的。
这个爱情的小嫩芽刚冒头的时候,路歌就察觉到了,她甚至知道路远行陆陆续续给过那女人一些钱。
有一年寒假路远行要去旅游,他主动跟路歌提起这件事,打算要确定关系。
路歌丢出了两个字,随便。
她认为不管路远行带个怎样的女人回来,都不是什么大事。
结果没想到两人旅游回来,路远行就跟她断了关系。
问及原因,原来是那女人要把关口的房子加上她的名字,路远行没同意。
路歌当时听了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
路远行身上有一种书卷气,到了中年更为突出。
文质彬彬,不爱说话,特别招女人。
后来几年,路歌目睹着他又谈了几个女人,但都因为各种现实条件,没法达成共识,最后无疾而终。
真爱在这个世上就像彩票中奖、飞机失事、千里马遇伯乐一样,都属于小概率事件。
路歌劝他想开点。
路远行看着渐渐长大的路歌,终于意识到属于他的人生已经远去。
到了路歌高三那年,他查出了病,任职的那所学校解聘他之前,组织大家捐了款,已算是仁至义尽。
原以为靠着医疗报销可以扛过一阵子,但住院的账单出来后路歌发现不对劲,于是去查了路远行的医保卡,发现他已经断交了好几年。
没有医疗报销,路远行不愿意再去做后续的治疗,每天待在家里硬扛,后来甚至听信偏方,找过神医,喝过香纸灰的水。
路歌看不惯他堕落到这种地步,于是想尽办法通过各种渠道托人买抗癌药。
她告诉路远行那些药很便宜。
坚持吃了半年后,似乎有了效果。
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这是路远行单方面告诉她的感受,他体谅她要高考,要复习,还要照顾他。
每个深夜,路歌房间里通宵亮着灯,但路远行不知道她根本看不进书,课本上的每个字都让她的精神处在崩溃的边缘,她整夜整夜都在失眠。
几个月后,参加完考试,路远行知道她的成绩后,心灰意冷。
再后来,药也起不到作用了。
之后,路歌变得越来越冷静,冷静地找工作赚钱,跟医生商量路远行的病况。
最后冷静地抵押了房子,跟贷款公司签下字据。
入冬之前,路歌终于把路远行劝进了医院,经过手术,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放射性化疗。
生命又延长了几个月。
路远行仿佛知道她自作主张干的事,住院之后很少说话了,每天只是躺着,坐着,接受一切。
他临死时,最后的眼神是欣慰,仿佛终于可以摆脱这些冰冷的治疗仪器。
殡仪馆的车把遗体接走,路歌冷静地办手续,选骨灰盒,独自处理完丧事。
火化楼上方,一股黑烟飘向天空。
她那时就知道,人死之后不会变成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