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潮湿,闷热,空气黏稠。
二零一八年的夏天,和以往一样,七月的雨水量多。
海上的风一来,连着整周都下不停。
路歌颓得不见天日,五六天没有出门。
这天一觉睡到下午四点多,饿得实在受不了。不想继续吃外卖,于是,蹬开被子出门觅食。
华庭小区的西大门正对着一条大马路,路的中间有一座年代久远的人行天桥。
而桥的那边,就是这个城市众多口岸之一的旅检大楼。
那里每天只要开了关,从早到晚都是游客如织,常年葱郁的树冠下坐满等车的旅客。
路歌习惯性朝那儿看了一眼,然后转身进了街边的一家店。
此时没到饭点,店里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
“一份鱼头粉。”她一开口才发现嗓子有点哑。
买完单,找了个最靠近端菜窗口的空位,脚尖勾出圆凳子,懒洋洋坐下。
“拿号。”老板娘递张小票单出来,几天没见,刚才这一嗓子,老板娘差点没听出是她,偏头瞥了她一眼,问,“病了呀?”
“没病。”路歌皮笑肉不笑,倒了杯水,说:“口干而已。”
“今天还去香港吗?”
路歌端起来杯子,轻抿一小口,“不去,就是下来吃个饭。”
老板娘点了点头,也没再多说什么。
路歌下意识琢磨起老板娘的话,猜测可能又有东西要她帮忙买,虽然每个月总免不了要带几次,但,路歌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代购这事她一般都是看心情。
比如哪天鱼粉里的肉放得足,她就带。
但今天不行,她确实没收到消息要过去。而且,仔细算算,她也已经快两个星期没开工了。
等餐的间隙,路歌走出店门,按揉着太阳穴。
苍白的食指与中指夹着根烟,白色烟丝在黑发边萦绕。
“老板娘,今天周几啊?”
“周五。”
路歌回过头,望天叹气,总觉得今天有什么事,还挺要紧的,但死活就是想不起来。
回到店内,老板娘把鱼粉从窗口端出来,招手路歌说:“来,自己加调料。”
说完,老板娘看看外面的街道,又看看墙上的钟,“哎呦,四点半了,关口有学生回来了。”
汤碗冒着热气。
没人来。
老板娘从隔板底下伸出头,又叫了她一声。
路歌愣了足有半分钟,可算想起来了。
靠。
靠!
靠……
路歌边骂边冲出五谷渔粉店,顺便不忘说,“老板娘,粉我可给过钱了,给我留着晚上吃!”
这事还要从一周前说起。
常在关口附近走动的英姐,过关时行李被抽查。
其实英姐转行开麻将馆之后就很少带货了,平时买点日用品什么的,也都在明文规定合理自用的范围。
但这次也不知怎么回事,闹得挺严重。
听说不但东西被扣了,人还被拘留十五天。
周五这天,英姐的儿子阿宝放学没人接。
他今年七岁,每天早上坐巴士去关口到那边读书,下午返回,标准的跨境儿童。
从幼儿园开始,英姐就雇了个阿姨,往返两地接送阿宝。
这周末阿姨有事请假,路歌答应此时此刻要去学校接他回来。
学生四点半放学,这会已经要迟了。
路歌从鱼粉店步行过天桥,走快一点的话,五分钟就能到旅检大楼。
楼有三层,二楼是入境厅,三楼是出境厅。
整个建筑四面共有十二个门,有的接连地铁出口,有的通往公交站。
下午这个点,正是过关高峰期。
十一号门连接三楼出境厅的扶梯台阶上已经占满了人,过关的各个边检通道也排起长队。
四年来,往返两地这条路,路歌几乎隔两天就要走一次,但她从来没被抽查过,一次也没有。
用利南培的话来说,她就是条狡猾的变色龙。
今天时间紧,路歌没有刻意跑回家换装扮,上身一件黑色平肩短袖,下身黑色短裤,披肩的头发勉强能扎个短辫,一张素净无妆的脸,她以本来面目走进边检通道。
排队时,手机响了。
“喂。”
“路小姐,你搞咩啊?”
路歌听完并没搭理他,利南培后知后觉,这才改口普通话:“你把阿宝忘学校了。”
听口气,这不是疑问句,他应该已经接到小家伙了。
“太好了,还好你没忘。”毕竟他可是阿宝在学校的紧急联系人名单里,英姐果然明智。路歌试探性地问,“你送他回来?”
不出意外,利南培瞬间炸毛,“不行,我还有事,他人在我车上,你尽快来接走。”
每次学校有事打不通英姐电话就找他,为此利南培不知道发过多少次火。
“你车在哪儿?”
路歌跟着人群队伍继续往前走,刷完证件,过了第一道自助关卡。
利南培说:“上水。”
还挺近,只有一站。
路歌走上步行电梯,看着前面乌泱泱的人群,估算了下时间:“我二十分钟后到。”
脚下是连接两地关卡的人行通道廊桥,总长足有两百多米,桥身两侧是整面的落地玻璃,下面河流穿行,远楼近水一览无遗。
桥的那头,连接落马洲管制站。
过了那道关,就是对面那个闻名的繁华城市了。
原以为利南培要挂电话了,却听他忽然问了一句:“喂,你今天背包了没?”
路歌愣了片刻,“怎么,要带东西?”
“有个客户突然着急要,你既然来一趟,别白跑。”
有钱赚路歌自然不会拒绝,不过她原本是下楼吃饭的,所以身上只背了个斜挎的小黑包,随身装着钱包手机钥匙等零碎,没剩多少空间了。
“多了不好带。”
“不多。”利南培说:“给朋友送个人情罢了,有口袋就行。”
“知道了。”挂了电话,路歌掏出乘车卡。
虽只有一站,但车穿过半程的隧道,途经延绵的绿山,车程大约也要十几分钟。
地铁上的人多半都拉着行李箱,去的时候是空箱,回来时什么奶粉尿不湿化妆品,有些人甚至连大米也从那边买。
有差价就有利润可图,代购和水客便开始见缝插针地赚钱。
车厢很旧,路歌靠在剥了漆的门边,跟着车身颠簸摇晃。
到站后,路歌第一个走了出去。
利南培的车就停在站外路旁,她敲敲玻璃,里面的人降下车窗,见阿宝坐在后座。
路歌扬扬下巴,给了利南培一个眼神,让他下车。
两人走到车尾,利南培穿着一件印花衬衫,阔腿短裤露出小腿,脚下一双休闲鞋。
他手伸进短裤口袋,掏出一个黑绒布小袋,高高扔过来。
路歌抬起手心,接住。
“就这个?”
“那人北边来的,就是想给家里人带个小礼物,号码我已经发到你手机上,这个交给他,尾款收下先放你那儿。”
路歌细长的手指捏了捏,坚硬的圆圈,应该是两枚戒指,凭手感,镶嵌的东西个头还不小。
“包装盒呢?”路歌掂了掂袋子问。
利南培靠在车屁股上,摆摆手说:“有盒子不好带,他着急要走,你今晚送到就行。”
路歌点点头,顺手装进小挎包里,低下腰,透过车玻璃看向后座的阿宝,那小家伙正在看漫画书,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路歌问道,“英姐的事……”
利南培说,“问题不大,过几天就能出来。”
路歌低头从包里翻烟和打火机,轻飘的语调,“上次电话里忘了问你,她究竟带的是什么东西?”
利南培撇撇嘴:“一箱衣服。”
路歌忍不住抬眼:“她抽疯了?”
“大概是。”利南培对英姐总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心态,“明知在旅检科有记录,还他妈出风头,下次再找我给她擦屁股,一定要收点劳务费。”
英姐没开麻将馆以前,也是个带货的,虽然每年罚单都没超过规定的三次,但因为常年来那附近晃悠,早就被列入重点关注人群。
路歌一双笑眼,带着嘲讽,“你这一口普通话真是说得越来越溜了。”
利南培不屑地轻哼,“还不是多亏了你。”
有人一向不肯学白话,谁在她面前说,她就装作听不懂,利南培只能咬着舌头跟她沟通。
久而久之,这一口舌灿莲花,当然得归功于她训练得好。
“哎,英姐带的那些都是名牌货吧?”
“那还用说?”利南培伸手抢了她的烟,先是猛吸一口,然后点着手指,说:“真搞不懂你们女人,花那么多钱不过就买了几块布料,还不如直接穿钞票。”
路歌笑了笑,算是明白了。
英姐这是没忍住想赚点零花钱,顺手替人带些奢侈品,一个不小心栽了。
“大不了交税呗,跟那些人动什么手。”
“她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利南培眯了下眼,似乎是嫌弃烟味淡,剩下半根还给了路歌:“底子早花了,查到就是扣货,她哪有交钱的机会。”
没赚还要倒赔钱,她可不得火大。
路歌看着利南培递回来的烟,也没抽,她扔掉了,又重新去掏。
利南培拨开袖口,看了眼时间,说:“不早了,你赶紧走吧。”
路歌低下头,手指微蜷着挡风,黑色打火机咔一声,火苗窜出,她那张清淡的脸上是一贯漫不经心的表情,“你走你的,少管我。”
利南培手指勾起她肩上的发,笑了笑,“自己小心点。”
路歌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要不你陪我一起过关?”
“不了。”利南培走进车里关上门,“比不了你厉害,加油,靓女。”
真是服气。
担风险的事全她干了,他还尽给她戴高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