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0章 上山

    李不二走出屋外，负手而立，凝望着王安琪离去的背影，忧虑发问，“父亲，王姑娘这一路真能走上白玉山吗？”

    李辞看了眼李不二，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二十四年前，我去后山砍柴，瞧见过一对夫妇。”

    李不二愣神片刻，摸不清李辞话里蕴含的深意。

    李辞低眉下去，并没有多作解释，而是缓步走回屋内，去收拾桌案上放凉的茶水。

    当然，如果我们细细探究，便会发觉，李辞口中的‘一对夫妇’，说的是宁立与许君。

    二十四年前，谪仙降世。

    宁立与许君心中明白，这个世上或许唯有村长能够救下宁钰，于是他们带着宁钰，一路走至白玉山下，跪地叩首，求村长出手。

    约莫过了一年左右，忽有一日，常年笼罩在后山的浓郁雾气像是退潮般循序退却，一位杵着拐杖的佝偻老者，在白雾的映衬下，走下了白玉山。

    这番动静太大，惊到了拥有不俗武道境界的李辞，他耐不住心中好奇，赶忙走向后山，却不敢露头，只敢躲在暗处。

    他瞧见了跪在山下的那一对夫妇以及他们怀里抱着的酣睡过去的男婴，也瞧见了从白玉山上走下来的那位老人家、

    这一幕，像是神从天降。

    李辞的心神极为震撼，他终于意识到，原来白玉山的传闻竟是真的。

    也是后来，他经由多年的暗中探查，才查明了这对夫妇的真实身份。

    三年之前，随着宁立与姜子儒的一次醉酒闲谈，‘天机榜首宁钰、宁不凡’之名传遍天下，李辞敏锐的察觉到，当年那个被带入白玉山的孩子在不久之后，便会入世。

    在李辞眼里，宁不凡这孩子哪里是什么天机榜首，他分明是一条潜龙，一条还未腾飞的潜龙！

    于是，才有了后来李辞赠信给宁不凡之事。

    李辞的心思很简单。

    他想要通过一些暗中的手段，让自己的两个儿子能够成为从龙之臣，事实上他的目的确实达到了——李三思成为了宁不凡的结拜兄弟，李不二成为了第一位加入轮回之人，在轮回的地位极高。

    不过，李辞并没有料到，李三思会因此而死。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谋划三步至多走出两步，余下最后一步，只能听天由命。

    再看今日。

    王安琪带着宁不凡，走向白玉山，欲求村长出手。

    李不二看不清局势，心中才会充斥忧虑。

    不过，若是他有李辞这般长远目光与深沉城府的话，便会明白，这件事情其实没有什么可忧虑的。

    既然在二十四年前，村长会走下白玉山，那么二十四年后的今日，村长自然也会走下白玉山。

    因为，要上山的人，名为宁钰。

    无名村子的后面，有一条幽静蜿蜒的小路。

    只要沿着这条小道一直走下去，便能抵达一片白雾横断之地，浓郁的白雾遮了日月星辰，淹没光芒，目之所及皆是模糊一片。

    白雾中心区域，一座高耸的峰峦横插云海，巍然矗立，在浓郁白雾的环伺下，只露出一抹如同竹笋般拔尖的小山头。

    很多人都知道，那是白玉山。

    即便是站在百里开外，抬眉凝望，都能依稀瞧见这一撮显目的山头，因此，李辞才会称村子后面白雾笼罩的区域为‘后山’。

    无数年来，很多游侠儿都走入过白雾覆盖的后山，想要寻到那座传说中的白玉山。可惜无论他们尝试多少次，最终的结果，大都是在朦胧与虚幻之中原路折返、回到起点，循环往复。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白玉山方圆数百里之地，常年笼罩的浓郁白雾，是数万年前红尘仙亲手布下的封山大阵。

    否则，他们便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闯山之举。

    身为听雨轩之人，王安琪读过许多书，知晓不少隐秘，她自然不敢做出闯山之举，如此太过鲁莽，恐引人心生不快。

    事实上，王安琪走出无名村落后，便收敛周身气息，不再动用天地之力，而是如同凡人一般，背着宁不凡一步步走入蜿蜒小道，历经数个时辰，终于在夜幕降临之前，见到了横断前路的浓郁白雾。

    王安琪心中觉着，这里毕竟是柳村的地盘，外人既然要去往柳村，总得收起刀兵，以表谦卑。

    见到白雾之后，王安琪下意识就想转头问一问宁不凡有没有什么好的法子，可话语还未出口，她忽然又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

    如今，可没有人能够帮的了她，只能依靠自己了。

    这时，王安琪心里又犯了难书上说了白玉山布有阵法，可书上却没说过，该如何破去这座封山大阵。

    正当她犹豫不决之时，远在数丈之外的浓郁白雾忽然轻轻颤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两侧收缩，片刻之后，便留出了一条数丈宽的道路。

    这是一条，上山的路。

    王安琪微微愣神，心下微喜，以为是村长的手段，于是连忙走入通道，左右环顾一番，也顾不着欣赏美景，不敢耽搁，快步前行。

    两侧如同流沙一般缓缓流动的白雾，将王安琪走过的路段迅速合拢，像是落下的海潮，极为壮阔。

    白玉山上。

    刚要往山下走的村长，瞧见这一幕，停下脚步，略微皱眉，若有所思，“这是”

    很显然，方才‘白雾分潮’的壮阔一幕，并非出自村长的手段。

    白玉山的护山大阵，是红尘仙一手设下。

    数千年前，红尘仙死前，将调用阵法的法子，交予村长与羡鱼。

    可以说，在羡鱼死后，唯有村长可以调用阵法之力。

    而今日，村长尚未出手，阵法却自然运作，这是从未有过的前例。

    村长的目光越过数百里，径直落在昏睡过去的宁不凡身上。

    看来眼下唯有一个解释了。

    阵法护主。

    明面上看，似乎是王安琪背着宁不凡走向白玉山，实际上却是白玉山朝王安琪背上的宁不凡走去。

    这座仙山与这座大阵，遇见的不是宁不凡，而是红尘仙。

    在孙乾与宁不凡鏖战的那一日，李三思于万里之外观望，曾经说过——谪仙将死。

    如果说，属于宁不凡的人生轨迹被定义为‘人性’的话，那么属于红尘仙的一生，便该被定义为‘神性’。

    当宁不凡以锚点死死守住人性的那一刻，他只能被称之为谪仙。

    可当他的人性渐渐消退、神性缓缓复苏，那么谪仙便会死去，红尘仙便会复苏。

    孙乾的诅咒，正在不断侵蚀属于宁不凡的记忆，如同一柄阔刀，狠狠斩向宁不凡的人性。

    当然，诅咒之力不止于此，随着时间的流逝，连属于红尘仙的神性，也会被渐渐侵蚀。

    若是一个人失去了人性与神性，便只能余下兽性。

    通俗来讲。

    如果不设法将宁不凡身上的诅咒磨灭，宁不凡会渐渐变成一个心中只有杀戮欲望的疯子。

    如果，宁不凡真的成了个疯子，真的会做出朝人间挥剑、屠戮人间之事，那么许多大修行者眼里看到的未来片段，也会成为真实。

    这一刻，村长心底凝重了些。

    他大致明悟，为何孙乾这小王八蛋不惜崩毁真灵，也要赠宁不凡一道诅咒了。

    数日前。

    在众多不可知之地的弟子前来阻拦自家老祖宗的那一刻，孙乾便隐约意识到，凭借身受重伤的他，已经无力再杀死宁不凡，既然众多连四位天顺联手都无法杀死宁不凡，那么这个人间，唯有村长能够杀死宁不凡。

    于是，孙乾便以崩毁血肉、真灵为代价，使出了一道极为恶毒的诅咒。

    若是无人能够消解这道诅咒，宁不凡真的会成为人间的祸害。

    可以预料到的是，宁不凡会去求助村长。

    孙乾给了村长两个选择——要么，您设法消解诅咒，要么，您出手杀死宁不凡。

    唯有如此，才不负‘人间护道者’这五个字。

    这道诅咒，是要借刀杀人。

    王安琪平日里很有些愚目，但每逢大事，总是会展现出异于常人的聪慧，她上山之前，通过宁不凡的一些话，想明白了此间因果。

    上山之路，可能是一条死路。

    因此，王安琪没有带上李不二。

    如果故事的结局，注定是悲剧的话，这个悲剧能够牵扯的人越少越好，总会有人成为故事，但也要有讲故事的人。

    趁着这个闲暇，跟大家说一下。

    白若尘在死去之前，最后对宁不凡说的三个字是——不要死。

    很显然，在他停留人间的最后几日，终于想通了一些事情，心中失悔，可他亲手布下的杀局，已经尘埃落定。

    无法力挽天倾，唯有以身赴死。

    许洋曾经说过，如果白若尘不想死，没有人能杀得死他。

    这话没有说错。

    一个知错难改、亲手杀死自己的人，总不免会成为江湖上的笑柄。

    宁不凡向外宣布白若尘死于他手，是在为白若尘保留最后一分颜面。

    王安琪走上了白玉山，见到了那座矗立在山头三千多年的无面雕像，也见到了雕像前静静躺着的三座大坟。

    一位须发皆白的佝偻老者盘膝坐在坟前，目光低垂。

    王安琪目光平静，先是将宁不凡平放在雕像前，然后放缓呼吸，面朝村长，恭恭敬敬的行了晚辈之礼，朗声道：“听雨轩当代入世弟子、晚辈王安琪，见过柳村老祖宗。”

    她可不知道村长唤作何名，即便知道也不敢直称。

    村长微微颔首，没有回话，而是将目光放在宁不凡身上，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这孩子走出柳村时，还是个无忧无虑的淳朴少年，这三年多的江湖路，却让他成了这般凄惨模样，这事儿若是给他的那些个叔叔婶婶知道了，一个个还不都得闹翻了天？

    王安琪见面前这位老祖宗迟迟不说话，一时摸不清老祖宗心中所想，因此她也不敢乱说话，只敢略微抬眉，偷偷观察这位老祖宗的神色，暗中揣摩。

    村长收回目光，复又打量起王安琪，笑问，“老朽与云樱是同门好友，听雨轩弟子皆是云樱的后辈，也算是与柳村有几分情谊，你不必如此拘谨。”

    云樱被一掌打落天顺之境的事儿，虽是隐秘，却也瞒不过王安琪的耳朵。

    倘若，这都算是好友的话，那‘好友’二字可真要变了味道。

    王安琪闻言，心头微惊，以为村长是在问责，头埋的更低了。

    村长瞧着王安琪越发拘谨，也没放在心上，缓声道：

    “不凡是柳村入世之人，你这小丫头倒也果敢的很敢冒着性命危险也要将他送上山来，可见你们两人之间的情谊很是深厚。”

    王安琪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问道：“老祖宗，您您能治好宁钰身上的伤势吗？”

    村长轻轻摇头。

    显然，连他都无法解开宁不凡身上沾染的诅咒。

    在这个世上，应是无人能解。

    王安琪纵然早有准备，却仍然心生惶恐，沉默片刻，问道：“您打算杀我们两人吗？”

    村长皱起眉头，“老朽是柳村的村长。”

    这小姑娘瞧着聪明伶俐，怎么竟是满嘴胡言？

    云潇潇曾经说过，在面临抉择的时候，可以深思，却不可犹豫。

    在杀不杀宁不凡这件事情上，村长没有丝毫犹豫。

    正如他口中所说，他是柳村的村长。

    作为村长，自然要护着村子里的人，怎么能对村子里的孩子生出杀心？

    至于，孙乾给村长的两个选择，村长更是想都没想。

    孙乾？

    那不就是个小王八蛋嘛。

    什么借刀杀人之计，真是贻笑大方。

    柳村之人——从不诛心。

    既然宁不凡从未做过危害人间之事，村长便不会对这位后辈出手，即便宁不凡明日就要朝人间挥剑，在宁不凡真正拔剑的那一刻之前，宁不凡仍然是柳村的后辈。

    护犊子，这可是柳村一脉相传的优良传统。

    若不是因为村长寿限将至，若不是因为这几个不可知之地的小王八蛋还有着守护人间的职责，村长早就一人一巴掌给他们全都拍死了。

    这个人间，哪里轮得到他们放肆？

    当然，有件事情还是不得不面对，宁不凡身上的诅咒，确实是个麻烦，总得想个法子处理一下。

    村长想了一会儿，走上前亲自将王安琪轻轻扶起。

    王安琪受宠若惊，促狭不已，连道不敢。

    村长沉吟半晌，“你与不凡既是郎才女貌，今日便成婚吧。”

    王安琪愣在原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