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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7章 有人上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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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京城,朝阳初升。

    当天边的第一缕阳光洒落人间之时,许多勤劳的小贩已经摆好摊子,坐在街边以朦胧的目光四处张望,懒散打盹儿,俨然是一副还没睡醒的模样。

    天气清爽,凉风习习。

    一片片泛黄落叶洒满街道,映入眼帘。

    这时,人们才猛然发觉,原来已然入秋。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城东边,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里。

    柳凝儿换上一袭云烟长纱,腰缠玉带,端庄秀美。

    她起的很早,贴切的说她一夜没睡,眼圈微微泛红,睫毛泛着淡淡水雾,看来是哭了许久。

    三年前,在凉爽秋风的吹拂下,柳凝儿送走了李三思,定下了三年之约。

    三年后的今日,同样在凉爽秋风的吹拂下,李三思如约而至。

    还未待柳凝儿欣喜,李三思便说出了一个消息。

    他要死了,贴切的说他要消散了。

    李三思以不惑之力与踏足天顺巅峰的半夏竭力一战,看着似乎是两败俱伤,实际上半夏只不过是身受重伤,而李三思却是经脉尽毁、真灵溃散。

    人的三魂七魄,皆由真灵印记凝聚而出。

    按理说,武者的真灵一旦溃散,三魂七魄皆会如炊烟般袅袅飘散,正如陈富贵与王大爷一般,化作点点荧光散于天地,永无来生。

    不同的是,李三思为人间重续儒家修行之路,身上有千年儒家气运加身,勉强能凝聚肉身不散,虽然只能短暂的延续寿命,但总归是能去到万京城,见柳凝儿最后一面,好好告别。

    我们好像每天都在告别,每天好像都在说再见。

    可,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哪一次说出口的‘再见’,会成为‘再也不见’,这可真是一件令人遗憾与感伤的事情。

    幸运的是,李三思知道,这一次他与柳凝儿说的再见,是再也不见。

    他很内疚,内疚让柳凝儿等了他三年,他也很懊悔,懊悔三年前将柳凝儿抢出凤栖楼。

    有情人终成眷属,这话应该是不对的。

    在这座身不由心的江湖里,有情人终归陌路,才是对的。

    如果两个人的结局,注定是有缘无分的话,还不如从来都没有遇见。

    有些人啊,单是遇见,便是错了。

    李三思敛袖抬眉,目光有些疲惫,看了眼跃然天际的微亮朝阳,轻轻摇了摇头。

    今天,可真不是个好日子。

    “你为人间,我不怪你。”

    柳凝儿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将不大的桌案摆的满满当当。

    她说话的时候,尽量埋下头,不去看李三思憔悴苍白的面色。

    李三思拿起碗筷,夹了些小菜送入嘴里,称赞道:“好手艺。”

    这还是他第一次品鉴柳凝儿的厨艺,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柳凝儿没有动筷,忽然问道:“这三年来,你为何从不来信?”

    这件事情,她曾经托付宁不凡去问一问缘由。

    宁不凡在过路秦岭之时,去问过李三思。

    但李三思没有回话,于是这事儿便不了了之。

    “我与宁兄有约,三年之内不得回返万京,你知道的,我在读书,读书就是读书,如何能够分心?再者”

    李三思停下碗筷,望向柳凝儿的眸子,轻声道:

    “世间文字八万个,却写不尽我的婉约相思,白纸可落千百字,却装不下我的绵绵情意。”

    这解释,怎么说呢着实有些肉麻,也有些好笑了,实在不像是一个命不久矣的读书人,能说出来的话。

    事实上,这话也确实不是李三思自个儿想出来的。

    几个月前,宁不凡将柳凝儿的心思说与李三思听时,李三思便一直在心里琢磨,倘若见了柳凝儿,该如何回答这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于是,他请教了赵政。

    赵政也是皱眉苦思许多日,才想出了这么段肉麻的情话。

    柔情女子嘛,最是喜听情话,越是肉麻,越是能让她们欣喜雀跃。

    其实

    在两人分别的这些年月,几乎每个夜晚,柳凝儿都要坐在院子里看着绵柔月光,而每当这个时候,在清风寨埋头苦读的李三思,总是会放下手中书卷,借着洒向人间的月光,静静看着柳凝儿。

    或许,对于柳凝儿来说,是长达三年不见。

    但对于李三思而言,他每一日都能看到柳凝儿,既然如此,又何须去信?

    李三思无法笃定,自己究竟何时才能真正读完三卷天书,若是妄自去信,或许只会让柳凝儿心中更为难过。

    柳凝儿瞧出了李三思话里藏着的破绽,却是会心一笑,没有紧抓着这个问题不放,而是问了一个更猝不及防的问题,“你为何会喜欢我?”

    李三思怔神片刻,一时哑然,“这”

    柳凝儿略微皱眉,认真道:

    “三年前,你走的匆忙,我也是一头雾水的就与你定了心意,后来我冷静下来后,忽然又觉着,咱俩之间的事情,着实有些草率了。”

    “你看啊,咱俩初次相遇之时,你还是个落魄书生,呆头呆脑的,瞧着还有些憨傻。而我呢,我是整个万京城有名的美人儿,不知多少年轻公子哥儿洒下千金只为买我一笑,可我偏偏就被你这个落魄书生给迷了心窍。”

    李三思耸了耸肩,无奈笑笑,这话倒也没错,他三年前确实呆傻的很,也木讷的很,不仅无权无势,连包囊里仅有的三枚铜板儿,还被宁不凡给强抢了去,‘寒酸落魄’这四个字,确实足够贴切。

    柳凝儿掰着手指头,一本正经道:

    “我也是想了整整三个月,才想明白你虽然是个寒酸落魄的书生,却始终以真心待我,更对我坦诚相对。你对我说的话,字字发自肺腑,从来不会虚言唬我,更不会以金银之物换我折腰。”

    “李三思,你与我以往遇见的男子,并不一样,于是,我才会想起你,心中便觉欢喜。于是,我才会与你毅然定下情谊。于是,我才会等你三年。于是,你才能吃到我亲自做下的饭菜。”

    这般平静似水的叙说,却是世间最动人的情话。

    李三思心中泛起涟漪,他终于明白,柳凝儿只是想让他给这三年的时光,一个交代。

    三年苦等,本以为能够换来厮守一生,没想到却换来了又一个离别,确实是需要一个交代。

    李三思拾起碗筷,皱起眉头,一边小口吃着,一边认真思索。

    他读了很多的书,懂得许多道理,更在儒家一道,走入不惑上境,按理说本该世间无惑才是,可柳凝儿的发问,让他有了新的疑惑。

    这件事情,对于一位只顾着埋头读书的人而言,确实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在今日之前,李三思从来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也是需要理由的。

    随着时间的不停流逝,李三思的身上渐渐飘起点点白光,或许不足半炷香,他便要消散于人间。

    可他依然在埋头吃饭,依然在皱眉思索。

    有些道理,终究不在书上。

    若是只将目光放在书上,李三思这辈子也想不出来。

    柳凝儿看着这一幕,心头微颤,却没有出声打搅。

    李三思吃完了饭,放下碗筷,凝视着柳凝儿好看的眸子,轻声道:“你很漂亮。”

    柳凝儿鼻头微酸,哽咽道:“这算是什么理由?”

    即便李三思想了半天说个不知道,柳凝儿都能接受,可这个理由,着实有些敷衍了。

    李三思站起身,走前几步,轻轻握着柳凝儿的手,柔声道:

    “我这一生,见过许多漂亮的女子,可你在我眼里,却是最漂亮的女子。像是在星光璀璨的夜空里,我抬眉仰望,景色很美,星辰熠熠,可我却只会对最闪烁的那颗星星动容。凝儿,你在我眼里,就是那枚最闪烁的星星,只要你在我身边,天上所有的星星都会黯然失色,世间所有的女子,都不及你分毫。”

    以后谁敢再说,李三思只是个木讷的读书人,真得把眼睛扣了,有眼无珠啊这是。

    怪不得人家都说,读书人辞藻秀美,这连说起情话来,也是动人心扉。

    柳凝儿听得有些痴了,紧紧抓着李三思的衣袂,不肯撒手。

    可她似乎忘了一件事情。

    读书人,皆是薄情人。

    李三思最后吻了下柳凝儿的额头,轻声叹息,“秋风凉寒,多添衣物寻个好人家,把我忘了吧。”

    他在留下这句话后,身影仿似云烟一般徐徐消散,像是没有来过这个雅静的小院子,也像是从没有人对柳凝儿说过那么多话。

    唯一留下的,只有遗憾。

    其实,李三思曾经认真想过,既然他注定要辜负柳凝儿,便不能与柳凝儿见这一面,见面对于柳凝儿而言,只是徒添悲伤罢了。

    但是,三年前,两人的约定,像是一道枷锁,始终禁锢着李三思的言行举止。

    在被儒家千年气魄加身之后,属于李三思的意志,早已消散大半,暂且活下的,只是一个躯壳,一个尊奉儒家言行举止的躯壳。

    有些话,他分明不想说,却不得不说。

    有些事,他分明不想做,也不得不做。

    他是儒家大修行者,他是无数读书人心中仰慕的圣人,他还是为人间付出生命的虔诚护道者。

    言行坦荡,随心所欲,方能担当圣人之名。

    于是,李三思不得不遵从三年之约。

    于是,李三思不得不对着柳凝儿说出这些话。

    这些话,虽然是他的心里话,却不是他该说出的话。

    情谊越是深厚,离别越是伤人。

    柳凝儿望着徐徐飘散的荧光,看了许久,心中竟是一片平静。

    与此同时。

    整个天下,几乎所有的读书人,忽然心有所感,心神通透,仿似醍醐灌顶一般,蓦然发觉眼前这片天地,亲切许多。

    不少读书人紧紧握着手中书卷,热泪盈眶,哽咽难言。

    圣人降世,儒家重续。

    这是万年难遇之幸事。

    逍遥观。

    半夏坐在一片残破的山石前,望着天边那抹消散的白光,微微躬身,心中有些感慨,又有些敬佩。

    为了人间,逍遥观烂了,也就烂了吧。

    天机阁。

    王龟盘膝坐在一件巨大的莲座之上,手中捏着一枚铜币,周身是六爻阵法。

    他眸中泛着璀璨金光,心中不断推演未来变化,猛然吐出一大口血,气息颓弱下去,缓声道:“这一次,定要看个明白,再来!”

    摘星楼。

    叶灵秋走出阁楼,面朝云海,抱剑拱手,朗声道:“圣人成道,人间大幸!在下,恭送圣人!”

    不过是一个读了三年书的小家伙,竟然能够做出如此惊世骇俗之事,这座江湖里不断涌出的年轻人,真是令人惊艳。

    听雨轩。

    云潇潇搬出来个小椅子,坐在屋檐下,撑着下颌,闭目聆听着耳畔依稀传来的大道之音,皱眉自语道:“这个人间,愿以死成道者,还有几人?”

    武道开天之后,道门、佛门、儒门接连展露人间。

    许多心系天下之人,都为此付出了足够惨烈的代价。

    可这些仍然不够,远远不够。

    白玉山。

    身子佝偻的村长,略微眯起眸子,扫了眼云海翻腾的天穹,然后闭上了眼,落寞笑道:“好人间。”

    人间好不好,他是最清楚的。

    能在将死之时,瞧见后辈如此勃勃生机,他心里很是欣慰。

    道儒分家,这是大势所驱,即便没有李三思,也会有下一位胸怀天下的年轻人,只不过李三思将儒门重续之日,提早许久。

    如此人间,岂能不好?

    天底下的震动,不止于此,但在这里不再一一赘述。

    李三思完成了他的使命,扛起了他的担子,成功的重续儒家传承,也终于成为了圣人,消散人间,永不转生。

    以一人之死,换得天下大定,这是一件足够风流的事情。

    或许,整座天下的人,都会觉得,很值得。

    但总会有几人觉着,不值得。

    譬如——柳凝儿。

    不久前还与她说温润情话的男子,为了整座天下,负了她。

    她嘴里虽然说着‘你为天下,我不怪你’,但若是说实诚话,她不仅怪李三思,更恨李三思,连带着将自己也恨了起来。

    按理说,柳凝儿应该在痛哭过后,再由时光缓缓抚平心中伤痕。

    可她的眼泪,在昨夜已经流干。

    当长久的孤独等待,成了一场虚妄与骗局,绝望与悲凉便会由心底滋生。

    李三思说——秋风凉寒,多添衣物寻个好人家,把我忘了吧。

    柳凝儿觉着这话,说对了一半。

    天气确实有些寒冷。

    于是,她进屋添了衣裳,然后,她拿起碗筷,默默吃完一整碗凉的塞牙的白饭,吃饱饭后,拍了拍略有鼓起的小腹,伸了个懒腰,走出院子。

    不是说,要寻一个好人家吗?

    这万京城最好的去处,不就是当年与李三思相遇的地方吗?

    柳凝儿这般想着,走去了凤栖楼,沿着一层层台阶,走上数十丈高的望川阁。

    这里,是整座万京城内,除了皇宫‘探月楼’以外,最高的去处。

    略微低眉,便能将整片万京收入眼底。

    万京,真是好风景。

    柳凝儿迎着习习秋风,轻步前移,凄然一笑,泪眼模糊,无声呢喃道:

    “李三思,我不欠你了。”

    ——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可你让我忘了你怎么可能?

    ‘嘭!!’

    一声巨响,响彻天地。

    在忘川阁下清扫落叶的小厮,肝胆欲裂,嘶声大喊,“有人跃高楼!”

    你敢为了人间,负了我。

    我便为了你,弃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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