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5章 好孩子
轮回山头,后山小院。
院外,方圆数十丈内,到处是摇曳的火光与晃动的人影,皆是歪嘴之令前来护卫院子的入品高手。
院内,一十七位一品高手屏气凝神,兵刃在手,分立两侧,目光泛寒,不断扫向四面,严阵以待。
十七人里,足有十一人是拓跋渠调来的棋阁高手,余下六人则是闻名而来投效轮回的江湖好手,而这些,远非轮回全部战力。
轮回,在李不二的手里,经过长达数年的发展,早已今非昔比,得益于天机榜首宁钰的名声越发响亮,这一两年来,前来投效的江湖高手越来越多,不说二品与三品,单说一品,便有三十余人。
整个天风国,能够与轮回比肩的势力,或许唯有剑阁。
不过,叶麟只要提着剑,坐镇轮回一日,剑阁之主李子夜便不敢同轮回争锋。
因此,也可以说,今日的轮回,已是人才济济、独霸天风国。
屋檐下,摆着一张案子,案子上摆满卷册,皆是歪嘴晌午时送来的情报。
李不二、绿竹、长孙婉儿,三人围案而坐,低声攀谈。
“这都过了整整半日了,他们怎么还不出来?”
绿竹面色焦急,不断将目光扫向卧房方向,语气急促。
李不二与长孙婉儿面色倒是平静的很。
长孙婉儿合上最后一份卷册,缓缓呼出口气,轻声道:
“这些江湖消息太过细碎,难以判断北沧国江湖真正局势,但从这些消息里却能瞧出一件事情,宁先生在北沧国的处境,有庙堂倾力相助,可谓是占尽优势。不过,既然占尽优势,又为何会”
李不二闻言,稍稍抬眉。
这件事情,早在他预料之中,他送给宁不凡的那件印玺,可是北沧国皇室传承印玺。
斟酌片刻后,李不二低眉下去,言简意赅道:“九霄天。”
先前,李三思上山之时,已经将宁不凡受伤原委告知于李不二,但有些隐秘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因此,李不二只是稍稍提点,并没有全盘托出。
‘嘭!’
绿竹闻言,拍案而起,怒道:“定然是贼秃金蝉,将宁钰哥哥打成这般模样!”
金蝉?
李不二瞥了绿竹一眼,金蝉也配?
长孙婉儿轻轻摇头,心中叹了口气,她心中清楚,单凭金蝉的实力,如何能拦住王十九?
这件事情,应该是牵扯到了更厉害的人物。
可,九霄天里,比金蝉更厉害的人,不是只有传闻中踏入天顺之境的那位老祖宗吗?
长孙婉儿隐约琢磨出事情的大致脉络,却没有说出口,只是深深望了眼李不二。
李不二缓缓点头,算是默认。
在这座人间,无论发生何事,只要牵扯到了不可知之地,便会成为顶破了天的大事,此间因果,并非俗世之人可以轻易揣摩。
轮回人才济济,是很厉害。
不过,即便是十个轮回加起来,也无法掺和入不可知之地的争斗,或许可以说无法掺和入天顺老祖宗的争斗。
长孙婉儿眉头紧皱,一手扶额,另一手覆在桌案,两指极有韵律的敲打,发出‘笃笃’轻响,心中冷静思索,看来在局势未明之前,绝不可轻举妄动,为今之计,唯有等卧房内的三人走出,方能再商榷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她刚回神,心念微动,抬眉看向卧房。
‘咯吱——’
一声轻响传来。
满面倦怠之色的王十九轻轻拉开房门,朝三人招了招手。
绿竹眸光泛亮,‘噌!’的一声快步冲去,径直走入卧房。
宁不凡满身血污,躺在床榻,眸子紧闭,面色苍白。
王安琪蹲坐在踏前,紧紧握着宁不凡的手,低声抽泣。
绿竹心中微惊,却又暗暗松了口气,晌午之时她瞧见宁不凡那副气息颓弱的迹象,还以为还好,是她想多了。
想到这里,绿竹不由得放缓脚步,蹑手蹑脚走向床榻方向,走近之后,捏着裙摆,小声道:“安琪姐,我名绿竹,刑天是我哥哥”
她虽没有见过王安琪,却从刑天的口中听过许多江湖之事,这些事情里,自然有与刑天、王安琪、王安雅一同过路江湖的那段时光。
刑天与王安琪的关系不错,也曾数次同绿竹说过,待时机成熟,便带绿竹见一见高雅的王安琪。
没想到,两人相见,却是在这般境遇。
王安琪擦了擦脸,止住泪水,仍是双目通红,仍然泛着水雾,转头看向绿竹,勉强露出几分笑意,嗓音沙哑道:
“你便是绿竹啊,七年前我与天哥走江湖之时,他常常与我说起过你宁钰的北沧国之路,是为了救下刑天,可惜功败垂成,错了时机,罪皆在我,你莫要怪他你的心里若是有怨气,便骂我几句。”
王安琪心中认为,若是宁不凡没有替她挡下孙乾的杀招,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刑天自然会被营救出来。
她很生气,生自己的气,也很内疚,揪心的难受。
她甚至连与绿竹说话时,都是断断续续,言辞有些混乱,溢于言表的悲戚,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惜。
绿竹闻言,心头微酸,忙搀着王安琪的手臂,轻轻摇头,坚定道:“此事成败,皆凭天意,安琪姐,切不可揽责,你越是这般说,我心里越不是滋味。”
数步外,窗台前。
王十九咳嗽一声,目光疲惫,目光越过窗台,看向天上明媚月光,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对长孙婉儿说道:
“我救不下他。”
整整半日,数个时辰,王十九不顾重伤之躯,调以天地之力,拼力催动秘法,不断以星光冲刷宁不凡的身躯,却也仅仅将诅咒暂且抑制下去。
他救不了宁不凡。
在说出这句话前,他试过了所有法子,数十次呕血,险些当场死去,若非王安琪死死抓着王十九,不允他再耗费气力,只怕他要先宁不凡一步死去。
长孙婉儿抿了抿嘴,望着王十九黯淡下去的眸光,心里同样难过。
这个向来坚毅果敢的少年,像是忽然被打碎了所有骄傲,连脊梁都弯了下去。
这一幕,真教人伤心。
这时,李不二走入卧房,将房内一切收入眼底,然后缓步走向窗台,与长孙婉儿并肩,缓声道:“非是人力可为,不必过于勉强。”
王十九沉默,一言不发,没有人能瞧出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李不二偏转目光,看了眼床榻方向,继续道:“有人与我说过,若想救下宁钰的性命,唯一的法子便是走上白玉山,见到柳村村长。”
王十九终于开口,嘲弄道:
“村长是人间虔诚的护道者,而我与宁钰在那些个天顺地仙的眼里,只是祸害。且不说村长能不能救下宁钰,他若真想救的话,早早便来了这里,哪里用得着我们去寻他?”
长孙婉儿微微颔首,看向李不二。
李不二敛起袖袍,反问道:“自古以来,皆是病患寻医,哪有医者寻患的?即便是再狠心的医者,又哪里会对放在眼前的病患视而不见?”
王十九皱起眉头,细细品味这话里蕴藏的意思,“你是说给村长一个合适的理由与台阶?”
柳村村长,是人间最虔诚的护道者。
他坐于白玉山头,默默守护着人间,默默看了数千年人间,无论是宁立的布局亦或是余下天顺地仙使出的种种手段,他一直看在眼里,却始终静默,是因为他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究竟谁是对的,究竟哪一方是人间真正有利?
基于此点,村长才一直没有插手各个不可知之地与宁不凡之间的明争暗斗。
村长给过许多次让宁不凡停下脚步与寻找真相的机会,可宁不凡却没有把握机会,而是以更快的速度,大步向前。
若是说的不客气些,宁不凡能有今日,完全是咎由自取。
孙乾以死换得宁不凡诅咒缠身,这本就是他们两人之间注定与必然的因果,村长若是忽然插手,不合情理。
因此,李不二才会说,将患者带到医者的面前——给医者一个合适的理由与台阶。
宁不凡融入红尘仙两魂,生死关乎人间大势,带宁不凡上白玉山,便是在告诉村长——
您,不该再沉默了?
您,该做出抉择了。
这不仅是李不二与李三思的愿景,更是余下几位老祖宗的愿景,甚至可以说是整座人间的愿景。
王十九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床榻,面朝王安琪,轻声道:
“王安琪,我可以断言,连我对宁钰都是束手无策,那么你听雨轩的医毒之术,也是无法救下宁钰,更不用论及那些个俗世医者。方才,大当家的说的话,我觉着极有道理,柳村或许才是宁钰的唯一生机。”
王安琪心乱如麻,“可柳村常年避世,数千年来,也就是出过宁钰一位入世之人,我我我我该如何找寻白玉山的方向?”
这话,她倒是说错了。
白玉山与柳村,只迎有缘之人。
即便王安琪知道白玉山的方向,若是无缘,此生难入。
可若是有缘,即便王安琪走错了方向,一步踏出,便能径直跨入白玉山。
天下何处无白玉,天下何处无高山?
那么,什么是缘?
自然是村长的心念。
三年之前,缙云公主能够凭借一件玉牌,便能走入柳村,实际上,只是得到了村长的默许。
那个时候,村长也想看一看宁不凡的选择。
村子里与村子外,都是囚笼,宁不凡即便走出了柳村的囚笼,也会走入人间的囚笼,这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然后,一位木剑白衫少年走入江湖,闯出了一条血路。
——江湖不归路。
王安琪缓缓平复心境,冷静出此间关节所在,“我带宁钰去白玉山。”
李不二缓缓点头,“我与你一道同去。”
即便,李三思没有将宁不凡的安危托付给李不二,李不二也会不辞辛劳为宁不凡奔走。
当然,此行去往白玉山,也是恰好顺路,白玉山坐落于江北城外百余里,中间隔着的,是一座名为‘清风寨’的山贼营寨。
李不二除了要护送宁不凡之外,还是得去一趟江北城、回一趟清风寨、见一见父老乡亲。
王十九揉了揉蹙起的眉头,又咳嗽几声,对两人说道:“既然定下决议,便即刻出发,我落在宁钰身上的道法,只能持续数日,数日过后,若是还没有寻得臂助”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他知道,他的意思众人都能理解。
而众人也极有默契的没有问王十九——你是不惑高手,一瞬可跨数万里之遥,为何不亲自带宁钰上一趟白玉山?
其实,无论是李不二亦或是长孙婉儿,即便是目光拙劣的绿竹,都瞧了出来王十九身受重伤,但王十九一直没有提及,便没有人戳破。
商榷过后,王安琪与李不二一道将宁不凡从床榻上搀起,李不二本想将宁不凡背在身后,这样几人也能走得快些,没想到王安琪竟是提起短箫,寥寥几笔以天地之力勾勒出一条七彩虹桥。
桥上有塌。
王安琪将宁不凡平放在虹桥上面的榻上,再坐在旁侧,朝李不二点了点头。
李不二略微诧异,“半步不惑?”
如此恐怖的凝虚化实的天地之力,绝非一品能够轻易驶出,王安琪若是不惑,一瞬便能带着宁不凡走到天外,也无需勾勒七彩虹桥,因此,她便是堪堪将一只脚迈入不惑之境。
约莫半炷香后。
一道七彩流光萦绕的虹桥,从院子里攀向天穹深处,又落在天外另一头,速度极快,远胜一品。
王十九负手立于窗前,凝视着这道没入云海的虹桥,凝重的面色终于舒缓,弯下腰,使劲咳嗽两声,咳出一大滩血。
长孙婉儿略微色变,连忙拉起绿竹的手臂,遮挡下绿竹疑惑的目光,往屋子外走去,“绿竹妹子,夜深了,你该回去了,对了再与院里院外守着的兄弟们说一声,让他们也回去吧。”
绿竹尚未回过神来,便被‘嘭!’的一声送入门外。
门侧里,长孙婉儿双手抵着门案,尽量放缓呼吸,转身看去。
窗台前。
王十九白发猎猎,七窍出血,‘咔嚓咔嚓’不断有刺耳的血肉炸裂声与骨骼破碎之声传来,一身黑袍黏腻发红,像是在一瞬间成了血人。
长孙婉儿终于慌了神,连忙快步上前,将王十九扶至床榻,心疼的直掉眼泪。
王十九一边咳血,一边笑着打趣道:“区区小事儿,何足挂齿?”
不就是血肉、脏器尽皆撕裂、骨头、经脉全部粉碎嘛,这对于不惑高手而言,不足以致命。
长孙婉儿听了这话,一时竟不知该哭该笑。
莫非,在这厮的眼里,就没有什么大事儿吗?
王十九似乎是看穿了长孙婉儿的心中所想,微笑道:“大事儿,自然是有的。”
他抬起唯一能动的右臂,从床榻下摸索出早就备好的一柄短刀,递入长孙婉儿手里,轻缓道:“杀了我。”
不惑之境,也有不同。
王十九本就是踏入天顺又收脚而回之人,重入不惑之后,根本无法抑制自己不断向前迈去的脚步,也无法彻底阻拦天顺之境对意识的侵袭。
他的不惑之路,早在数月之前,便走到尽头,可他却不愿走入天顺之境,否则便真正成了天道行走、人间祸害。
平常时候,他大多数都以极大的毅力强行禁锢着不断向前迈去的境界。
直至与王龟一战。
经脉寸断,身躯伤残,此时倒还好,若是静心调养,不出半月便能恢复,可这时,他又不得不耗费气力强行禁锢宁不凡身上的诅咒。
结局尚算可喜,王十九成功了一半,代价便是,他散尽一身气力,无法调用天地之力,再也抑制不住自身跨入天顺之境。
可以说,每过片刻,他离天顺之境便近上一些,那道大门彻底大开,或许会在半炷香后,亦或是一炷香后,谁知道呢?
长孙婉儿目光呆滞,嘴唇嗡然,握刀双手不断颤抖,久久没有说出一个字。
王十九轻轻握着长孙婉儿的手,轻轻抵在自己心口,耐心解释道:
“快些杀了我,否则我就天顺了,反正都是死,还不如坦然些,那群天顺王八蛋说老子是祸害,老子可不想如他们所愿你别哭啊,很简单的,来,听我的这样,你先闭上眼睛,再顺着这里,使劲刺下去,废不了多大功夫,也就是我没有力气,否则就自个儿动手了,嗯对了,动作最好麻利些,你也知道,我怕疼,怕的厉害。”
这一幕。
五位天顺看在眼里,各自扪心自问,若是这样赤诚心性的年轻人,都成了人间的祸害,那这人间,可还有一个好人吗?
他们想不出答案,沉默长久,一字不发。
鳏、寡、孤、独、残,莫非就该是天机阁弟子的宿命不成?
王龟目光复杂,轻声叹息,“他是个好孩子。”
可为何,人间从未善待过他,哪怕是一分一毫?
哦这不是个好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