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交错（七）
中原中也的话放在任何时候都该是无比让人安心的, 有一瞬间，我也的确因为他所说的话而稍稍地松下一口气——
然而那样的放松只持续了一瞬间。
当思绪自然而然地铺陈开之后，我忽然意识到了中原中也这让人安心的话语背后所藏着的巨大的危机。
——那么问题来了, 他说他想要保护我, 他说他不想要我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所以明天早上场面会变成什么样？
被异能牵制认知的中原中也和因为人格切换而对中原中也的事情一无所知的我共处一室。
我不太敢想象到底会发生什么, 但只是这样的一个设定已经足以说明场面会有多糟糕——那是我绝对不想看到的局面, 那很可能会在顷刻间让我在中原中也面前所经营的一切都毁于一旦。
可现在的我又有什么样的借口让中原中也离开呢？
一面想要利用他带来的便利, 一面又在计较他的存在给我带来的麻烦。
人总是这样，真正差劲起来的话，那么除了自己的利益, 可以不去顾及任何其他的事情。
“怎么又发呆？”中原中也把手里的粥放在了一边，伸出手指，帮我把几乎已经垂到眼前的碎发拨到耳后。戴着手套的指尖不经意地蹭过了我的皮肤, 让我条件反射般地轻轻颤了一下。
我这才回过神来, 望进那双钴蓝色的满是温柔的眼睛。
既然已经做好了决定，那么剩下的就是按部就班地行动了吧。
短暂的忖度之后，我扯起了唇角，在脸上绽开了一个看上去很灿烂的笑容, 我弯着眼睛，这样便可以把所有的算计与阴暗的小心思悉数藏起来，这样就不会让笑容的明媚沾染上不该存在的阴霾了。
“我刚刚是在想着……”
我注视着中原中也的眼睛, 攥着被角的手指收得格外紧，似乎这样就可以让自己胸腔里鼓动的宛如雷鸣一样的心跳声稍稍平静些许一样, 似乎这样就可以让我不那么紧张一样。
小心翼翼的，我也抬起了自己的手臂，我将手伸向了中原中也, 轻轻的，略带着试探意味地摸了摸他垂在肩侧的赭色的头发。
柔软而光滑的发丝缠上了我的手指，自然地微微蜷曲着，手感意外的好。
“我在想……如果中也先生的头发变成白色会是什么样子呢？”
“很多年之后，等到我们都……都变老了的时候，如果还能……还能像刚刚一样被中也先生照顾，不，我是说……那只是我的妄想，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地去想，很多年之后中也先生的样子。”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全然没有底气，而中原中也却是笑出了声来。
温柔的，似乎还带着一点欣喜与得意。
因为那或许是两个人之间最近昵的话题，那是属于两个人的最深的羁绊与承诺，那是爱人之间最浪漫的事情——此刻的我们正相互依偎着，然后一起畅想着属于我们的“未来”。
是我亲手为他勾勒出的，永远都不会到来的虚构的未来。
是他眼里会自然而然地到来的，他笃信着的未来。
“净想这些没意义的事情。”中原中也的手依然停在我的鬓边，他索性顺势捏了一下我的脸颊：“啊，不管怎么样，只要我一直在你身边保护着你就够了吧。”
“到了那个时候，自然会看到那个时候的事情。”
自然会看到的。
我看着中原中也的眼睛，在那一湾仿佛泛着涟漪的钴蓝色当中，我也看到了那种似乎可以被定义为“幸福”的情绪。他从来都很珍视每一点幸福，我想，此刻的他也一定相信着自己是幸福的。
而我——
像是沉溺于这片湖中的几乎溺了水的人。我没有呼吸，或者说，我几乎没有办法去呼吸。但即使这样，即使周身都被那样冰冷又无所凭依的水缠绕着，我依然会伸出手，我依然会努力向自己心里划定的某个方向前进。
我不会停下。
再一次，我对着中原中也发动了自己的异能。
「春秋梦」。
那是可以在不经意间将信息植入对方脑海当中，以达到操控人思想效果的能力，对于无防备的人效果总是最好的，而现在，沉浸在那场名为幸福的幻梦里的中原中也最是容易被我这样别有用心的人趁虚而入。
过去的槙岛弥绪大概也对中原中也使用过很多次的异能，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对方的想法，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身份和秘密，小心翼翼地用那些并不光彩的小手段来走入那个单纯又善良的男人的内心世界。
“槙岛弥绪只会在星期三出现。”
“槙岛弥绪只是一个弱小又无害的孩子。”
“槙岛弥绪对黑手党的事情一无所知。”
“槙岛弥绪也总在为你的事情挂心。”
“槙岛弥绪很喜欢被你保护着的感觉。”
“槙岛弥绪或许喜欢你。”
“只在星期三出现的槙岛弥绪可以完全地属于你。”
“……她爱你。”
于是他走进了我的网里，他被我牵弄于鼓掌——或许这样的说法太过狡猾与卑劣，但这就是事实。只要不察觉其中藏着的违和感，那么异能的效果就不会消失，而在交往的这些日子里，中原中也甚至从未曾有一刻怀疑过我。
他不会怀疑自己的爱人，正因为他这样无条件地相信着我，我的谎言才可以一直这样延续下来。
“不再只是星期三，因为她也喜欢着你，喜欢跟你在一起，所以接下来每天都可以见面也说不定……”
新的谎言。
我无法舍弃掉中原中也带给我的庇护，也不想断掉他身上牵系的关于黑手党的这一条线索，不管怎么样，接下来我是要与那个意大利的黑手党组织“passione”对上的，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果连身后的事情都不理不好的话，那么就更不用去考虑胜算的问题了。
作为七重人格之一的我独自做出让中原中也对我的认知扩展到其他日子这样的事情或许稍微有点独断专行了，但到了这个地步，我实在也想不出比这收益更大的方法。尽管我并不了解这副身体里的其他人格，但如果以自身的安危作为根本目标的话，那么她们大概最终也会不得不接受我这样的计划吧。
我要赢下这场战斗，我必须赢下这场战斗。
只有这样，我才有资格去谈论关于“未来”的话题，我才有可能拥有“未来”。
再次入睡之前，我在公共的留言板上写下了一条长长的说明，把关于“人造异能”和“passione”及“梦死”的事原原本本地解释了一遍，并且把我采取的现阶段的计划也一并写了上去。那是“槙岛弥绪”必须赢下的战斗，但我不是完整的“槙岛弥绪”，所以我必须要她们配合我的行动——至少不要给我的行动拖后腿。
我又单独为星期四写下了一份留言，大概告诉她这一天发生了什么，以及与中原中也的最合适的相处方式。
或许她刚刚醒来的时候会出现一点小的混乱，但我相信她，我必须相信她可以处理好这一切。
能完美地在各自的日子扮演自己角色的人格一定具有在中原中也的面前蒙混过关的能力吧。
想要避开中原中也的视线写下全部的留言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我又要好好地控制情绪，避免被那个男人发现什么端倪。
就算他对我带着十足的信任，可从根本上来说，他到底还是个黑手党的干部级人物，他所具备的那种敏锐的洞察力绝对不是摆设。迄今为止的我能完美地做到蒙混过关大概在很大程度上还是仰仗着异能的效果。
我并不想因为自己的疏漏节外生枝，所以在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总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因此虽然我事实上并没有做太多事，可当我真正完成了给“星期四”的留言的时候，也不免感受到一种源自内心的疲惫。
于是我索性选择这样睡去。我已经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在我过分有限的时间里，我也只能做到这些了。余下的就是拖着疲惫的身体睡去，等待属于我的时刻的降临。
仅此而已。
入睡的时候中原中也就在我身边，他轻吻了我的额头，在我耳边用几近呢喃的声音说了晚安。或许是这个缘故，在这个属于我的理论上可以长达一周的“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境的伊始，我的视线当中是在港口用来囤放货物的过分高大的集装箱。那些箱子看起来似乎有些破旧，仿佛随便碰一下就会让上面的铁皮剥落。
而当意识变得清晰起来的时候，我听到了有什么在铁皮上跳动的声音。
那是子弹在集装箱的表面反射发出的声响，随之而来的还有接连不断、震耳欲聋的枪声。
在我面前的不远处正在发生着一场凶险异常的战斗，而我却并不属于对战两边的任何一方。我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因为那个穿着黑色风衣的港口黑手党的干部很快就出现在了我的视线范围之内。
这是我与中原中也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对于中原中也来说，这只是一场意外的“偶遇”，而对于我来说，这是一次处心积虑下的必然的相逢。
我当然知道这样的场景，在槙岛弥绪的记忆当中，这样的片段并不至于被抹消，但眼下的境况又似乎与我在记忆当中看到的略有不同。
因为时此刻的我并非回看记忆时的那个如同陌路人一样的旁观者，我正在梦境当中真真切切地走入了这个场景。
我很清楚这是梦境，可即使是这样，当中原中也转过视线看向我的时候，我依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心悸。
那是一种满带着怀疑却依然澄澈的眼神，他狐疑地看着我，旋即用低沉的嗓音问了句：“你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