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一个异常,是单独被留下来的自己。
柳莲二站在安静的病房中间,在心底如此结论——比起目前肩负网球部的真田弦一郎、欠教训的切原赤也、负责课堂笔记的柳生比吕士,幸村精市在探病后单独留下其他人概率极低。
善于分析的少年暗暗推测缘由,但最近一切井然有序、风平浪静。
“赤也最近怎么样?”
他听到幸村精市这样问。这是今天第二个异常。
柳莲二想,切原赤也是怎么在眼皮底下、越过自己和真田弦一郎,惹了什么事情惊动到在养病的幸村精市?
“在学校50%的时间都在训练。”
“只是训练么?”
“……”
分明带着笑意的轻柔语气夹杂了一丝莫名意味,柳莲二平淡的神色里浮现出探询,正要开口时,幸村笑着摇了摇头,中断了这个话题。
他问,“他的成绩还好吗?”
“年级排名比之前进步了四位。”
幸村精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错,现在是倒数第五的水平。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道,“最近网球部很忙吧。”
“还好。”
网球部现在由真田弦一郎全权接管,虽然气氛紧张、训练繁重,但大家都不愿意用琐事来烦扰病人,因此柳莲二只是简单地回复。也许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幸村并没有深究,而是话锋一转,“赛前大家都没时间关注赤也的成绩,考虑到这一点,樋口老师另外安排了帮他补习的人。”
柳莲二微微颦眉,显然他没有听说过这个消息。
这是今天第三个异常。
他终于不再怀疑是自己多心,试探地问,“是来探病的老师跟你说的么?”
“就当是这样吧。”
“可是……”
“赤也的训练安排一直是我制定的,”无视了队友的怀疑,幸村像是在说一件普通的事情,“如果要另外安排补习的话,需要更新一份时间表。……得跟那位负责补习的同学商量一下。”
“……”柳莲二迟疑地问,“是谁负责?”
幸村好像终于达到了目的,神色笃定地微笑着说:
“不知道呢。”
“或许你可以去问一下老师。”
绪方唯抱着一堆试卷走进办公室,在门边就听到了柳莲二的声音,似乎在跟教导主任商量什么事情。她把试卷放在桌子上,正要离开时,樋口老师叫住了她。
“绪方同学。”
微妙的预感在此刻闪过脑海,这种感觉有点类似新学期莫名其妙在招新活动上加入家政社,有什么不可抵抗力自幽空中缓慢压下。
果然,她听到教导主任问:
“你课后有时间帮忙给二年级的切原赤也补习吗?你们好像关系不错。”
“……”
她停下脚步。
虽然很想回答“没有时间”,但很显然,这也跟「无法退出家政社」一样,是跟剧情人物必须达成联系的制约。她没兴趣尝试毫无用处的抵抗。
“好啊。”
另一边,被异常感堆积的情绪逐渐攀向未知的顶峰。
柳莲二注视着一瞬间攥紧裙摆、很快又松开手,神色平静地答应下来的绪方唯,清秀的眉间出现轻微褶皱——她看上去分明不想答应,但是她若无其事地说了“好”。
这很奇怪。
就跟他刚走进办公室的情况一样奇怪。他询问樋口老师是否安排了谁帮切原赤也补习时,老师先是困惑地皱起眉头,然后才想起什么似的,马上说出了绪方唯的名字——仿佛在他提起之前,根本没有出现过这个念头。
但是一旦有人提及,答案就是固定的。
这种莫名的异常感让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跟绪方唯走出长廊,在楼梯口分别时,才忽然想起病房里幸村精市说的话,他叫住女生。
“麻烦你了,有空排一下补习的时间表吗?”
“嗯?”
“网球部最近训练安排比较多,可能会跟补习时间有冲突。”
“可以啊。”她答应下来,“跟你讨论吗?”
“……”柳莲二好像终于抓住了那条异常之线的源头,但他仍然说,“赤也的训练计划一向是部长亲自安排的。他最近在医院。”
绪方唯:“……”
“有时间话,可以跟我去一趟吗?”
骤然听到幸村精市的消息,心脏突地一跳。即使拥有跟幸村相处的记忆,但那个人对她来说,依然是个神秘又奇怪的存在。绪方唯迟疑了片刻,第一反应是拒绝,可电光火石间,许多关于他的画面涌入脑海,她想到了什么,抬头问:
“补习的事情,是樋口老师主动通知你的吗?”
她神色莫名执着,似乎答案对她非常重要。
理智告诉少年,这种时候含糊过去,会对自家部长更加有利,但柳莲二松开眉头,他诚实地说,“是精市告诉我的。”
“……”
绪方唯低头沉思。
如果说,「帮切原赤也补习」跟「图书馆与柳莲二共事」同样是固定、不可逆转的设定,幸村精市是不是提前知道这一点,并且加以利用了呢?
——可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难道他经历了比她目前已知的记忆,还要更多的轮回吗?
绪方唯点了点头,她低声应允,“……我跟你去一趟。”
她有预感,幸村精市是比她更深入迷雾的人,他或许能够给她一些关于真相的线索。
【“真的很讨厌医院啊。”】
——踏入医院白色的长廊,明亮白光照在身上,皮肤莫名泛起冷冰冰的感觉,消毒水的味道让女生有些不适应地皱起鼻子的同时,脑海里好像听到谁这样抱怨。
她恍惚地想,既然这么讨厌医院,为什么非要踏入这场时间往复的轮回?
绪方唯抬起头,不断有人经过长廊擦过她的身侧,神色迥异,脚步匆匆地踏向未知的彼端,但在这间医院里,唯独有一个人,非常清楚自己的病情、以及最后结果。
柳莲二停下脚步。
他推开门,窗户敞开的明亮房间里,激起对流风在室内涌动,打碎了满室寂静,绪方唯跟在柳莲二后面踏入这片静谧的空间。
“精市。”
她后知后觉地望过去。
少年侧坐在床上,望着窗外,一副在等待什么的模样。
幸村精市听到动静,低垂的眼睫轻颤了一下。
忽然间,卷起的窗帘、吹动的书页、浮动的光束,仿佛都沉寂了下来,时间陡然放慢了流速,他在那阵突如其来的风里微微侧头、抬起眼睛。
许多模糊而支离破碎的画面在面前闪现,记忆中那些对峙激烈而不安,重现在眼前时,却无声到极致。
在纷杂而静的碎片里,她终于对上他的视线。
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摒除记忆画面,这其实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面对幸村精市。
他轻笑的声音仿佛跋涉过遥远的时空,由远至近、渐渐清晰地落在耳边,他有些感慨地说,“……还以为你不会来。”
作为开场白,这句话显得太过熟稔、又十分莫名其妙。
绪方唯一时怔住。
“正好今天有时间。”柳莲二察觉到她的失神,出来解围,他在靠近床边的椅子坐下,“会打扰到你吗?”
“没关系。”
接下来,好像是公事公办的环节。她心不在焉地将自己准备好的学习计划全盘托出,看着幸村精市与柳莲二商量着更改训练表,分明是正常的场景,却无端让人坐立不安。
铃——
放在书包里的手机发出动静,柳莲二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抱歉,我出去接个电话。”
“……”
看见他走出门,绪方唯下意识地站起来,转头追寻。
“是网球部的事情。”
幸村精市仿佛早有预知,安静地解释。
即使柳莲二不想让琐事打扰到部长,但经历过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轮回,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意识到这一点,在这个突然独处的空间,绪方唯莫名感到心慌。
但幸村精市仿佛没有察觉到,依旧是一副平淡的模样,他说,“继续么?赤也的时间安排表。”
“……哦。”
见他并没有提起别的事情,绪方唯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失望。
她一板一眼地跟他核对切原赤也的补习计划,将安排好的计划排上日程表后,望着满满一页纸,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怀着对切原赤也微妙的同情,她试探地开口问:
“……这个任务量和时间安排,对切原来说,是不是太繁重了一点?”
幸村精市瞄了一眼,微笑起来。
他的声音轻的甚至有些温柔。
“这不是很好吗?”他面对满纸记录着切原赤也将来一段时间悲惨生活的计划,无动于衷地说,“免得他分心做别的事情。”
绪方唯:“……”
先前关爱后辈的平静场景不过是一场假象,在此刻终于图穷匕见地露出本来面目,她在心里为不知如何惹到幸村的切原送上祈祷,但转念一想,作为幸村计划里的一环,自己的处境也很微妙。
但是……如果这只是为了整切原赤也,这番动作又好像太费周折。
她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
等反应过来,时间好像突然被折叠,窗外的景色不知何时黯淡下来,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安静的可以听到时钟摆动的细微动静。
绪方唯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对面的幸村精市正静静地凝视着她,神色专注。
这份安静而长久的注视,意外地并不让人觉得冒犯。
绪方唯收拢起指尖,碰到笔记本冷硬的外壳,稍微回过神来,即使已经做好了装傻、远离幸村精市的准备,但是真正面对他的时刻,似乎总是被他的节奏带跑,她轻轻叹了口气。
“补习的事情,是你先提的吗?”
如果柳莲二在这里,一定又会发现异常——明明发出请求的是教导主任,但是她却直接问了幸村精市。
“是我。”幸村精市坦然地说,“我利用了一定会发生的事情,提前了它。”
绪方唯终于得到肯定:切原的补习果然是关于她早已设定好的情节。
但是——
“为什么?”
“我找不到别的理由让你来见我。”
“……”
面对这句直白、又十分搪突和自我的说辞,绪方唯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
无论如何,在这个时间段里的幸村精市,确实是不能随便出院的病人,他日复一日的在枯燥的医院里忍耐病痛,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绪方唯无法解读。
夜晚的凉风穿过窗户。
像是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一位少年目前虚弱的身体状况,绪方唯起身,将窗户轻轻阖上,从窗沿望下去,是曾经堆积了一层薄雪的花园。当时捧着融雪的少年冰冷的指尖仿佛穿透时空,从指缝中滑落的雪水迟缓地落下,激起一片凉意。
绪方唯背对着他,回忆与现实在眼前交织,许多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在脑海里乍响。
她在想,既然自己从轮回中清醒,或许该给他一个清晰的答案。
本该态度更郑重点才对。
但是她像是为了逃避一样,没有回头去看幸村的表情,窗户上隐隐约约倒影出少年瘦削的身形,她安静地凝望那抹暗色剪影,说道:
“我不是非你不可。”
——这是在回应那一句【“为什么不能一直是我?”】。
幸村精市挑了挑眉,似乎跟她想到同一幕的画面,轻轻笑了一下,“……你想起来了。”
窗户上倒映的少年剪影在夜色里混杂着说不清的情绪,分不清是欣慰还是居高临下的恻隐,绪方唯搞不懂他此刻的心情,又听到他说:
“再想起来多一点吧。”
“?”
她正要追问他希望让自己想起什么时,病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走廊上的灯光在门缝下形成一道光束,无形地隔开了她和幸村精市。
而冲进来的人完全没有察觉到空气中诡异的气氛,“啪”地打开灯。
“部长!”
切原赤也挠了挠本来就很凌乱的天然卷黑发,“一定要补习吗?训练时间已经很少啦,我不想——”
少年求饶的声音,突兀地安静下来,他看到了室内另一个人。
“——又、又是她吗?”
比起计较突如其来的学业任务,切原的关注点好像偏移到了其他地方,于是稀里糊涂的情况下,他接受了幸村精市塞到他怀里的训练计划表,以及那句“好好努力哦”——他还不知道那背后蕴藏的险恶用心。
三言两语解决了差点揭竿而起的切原赤也,幸村精市的视线又落在女生身上,他想了想,弯起的眉眼盛满让人无法轻易拒绝的笑意,“可以帮我还一本书吗?”
“什么?”
“反正你也要去图书馆。”
“……”
你为什么一副比我还了解我本人设定的样子。
绪方唯接过那本书,看了眼书名,神色稍微怔住,心里涌上莫名其妙的情绪,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礼貌地跟幸村精市道别。
阖上门的瞬间,在细小的门缝里,她最后投去一瞥。
幸村精市与她来时一样,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看上去仍是耐心等待什么的模样。
少年沉默的侧影,于夜色中勾勒出一个等待解答的谜题。
——至少在今天,他好像没有等来想要的答案。
即将关上门的刹那,她甚至干脆想折返回去,问问他:究竟在等什么、在寻找什么、最后又想得到什么?
咔嚓。
门锁响动,困惑与视线一同被隔绝在门外。
她与切原赤也一同离开。
走出医院的大门,她还是没有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栋冷冰冰的建筑,它在夜色中像一座樊笼,困住了那个不断踏入轮回的人,女生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你在看什么?”切原赤也问。
绪方唯摇了摇头,视线又落回身侧的少年。
她几乎可以肯定,幸村精市这样周折地把切原放在她身边,绝对不仅仅是为了找谁麻烦、或是单纯见她一面。
一定是有什么别的理由。
她望着少年一无所知的侧脸,耳边又浮现那句“再多想起来一点”。
切原赤也能够让她想起什么呢?
“你不要再盯着我看了!”
“知道了。”
她一脸淡然地移开视线,徒留面红耳赤的少年在原地跳脚。
——切原赤也,在你我都不知道的时间轮回里,我们是不是已经相遇过一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