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114
桃卿手脚冰凉地坐在莫不臣腿上,柔美的面容被泪水浸得湿润,没有丝毫血色。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新婚之夜会变成这样,好似一瞬间天翻地覆,将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了——
他将师兄视作清远出尘之人,对他满心依恋,可师兄杀了他最好的朋友,而起因竟然是师兄知晓他帮助九郎缓解情热的事,甚至早就亲眼看到了。
师兄活生生地挖下九郎的眼睛,并虐杀了他,如今九郎的亡魂回归,让他在他们之间做出选择,还要将他带走。
可是他根本不懂九郎让他选什么,他为什么要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做出选择?
桃卿脑海中浑浑噩噩的,崩溃得无法思考,只抬起红红的眼眸,哑声问莫不臣:“你想要我选什么?如果我选师兄会怎么样?”
莫不臣伸手抚摸他湿漉漉的眼尾,没有波澜地开口:“如果你选我,我会对顾雪庭既往不咎,带着你离开合欢宫;如果你打算对他不离不弃,我就杀了他,不过……”
他带着桃卿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你可以阻止我,帮他瞒下这桩事,让我的元神灰飞烟灭,我不会反抗。”
“他的生死和我的生死,都由你来取决。”
“你打算怎么选?”
桃卿愕然看向他,面容苍白如雪,几乎无法发出声音:“我……”
好像无论他怎么选择都是错的:倘若包庇雪庭师兄,不仅他的良心会受到煎熬,而且他更对不起九郎这个朋友。
可是跟着九郎离开又算什么,难道用私情包庇罪孽就是对的吗?他同样做不到为了保全师兄委身于九郎。
他最应该做的便是向宫中揭露师兄的罪行,按照宫规,屠戮同门者将受两百神魂鞭,废除修为后逐出门派,可是师兄修为尽毁,不可能撑过这两百神魂鞭,甚至连元神也会受损,极有可能无法顺利转世,他又怎么忍心看到师兄陷入如此境地?
桃卿心乱如麻,身体不停地发着抖,莫不臣看在眼中,伸手碰他的脸,却被桃卿下意识地躲开了,同时他的脸上流露出了很慌乱的神色。
莫不臣动作稍顿,将手收了回去,问他道:“选我就这么难?”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桃卿根本就不愿做出选择,他无法承担起这么沉重的事,忍不住哽咽着央求莫不臣,“求你了,九郎,我不想……”
“没关系,你有一整夜的时间可以考虑。”
莫不臣却不容许他拒绝,将他放到床榻之上,随后走到顾雪庭身边:“我先让他把欠我的东西还给我。”
他从顾雪庭的须弥戒指中取出当年的那把短刀,在顾雪庭的眼皮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口子,霎时血流如注,桃卿惊叫一声,恐惧地阻止道:“不要,九郎,快住手!”
“可是他当年就是这么取下我的眼睛的。”
莫不臣面无表情,看到桃卿受惊得厉害,这才没有直接剜下顾雪庭的眼珠:“我只是取回属于我的东西,你心疼他,难道就不心疼我吗?”
桃卿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无声地落着泪,这时他才终于对上顾雪庭的视线,顾雪庭记的半张脸流满了鲜血,面容一半如谪仙,一半如恶鬼,望着桃卿的眼神既温柔又愧疚。
因为定身术,他无法动作也说不出话,只能无声地对桃卿做出口型:“对不起,卿卿,让你失望了。”
桃卿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他既痛恨顾雪庭杀了九郎,却又看不得他承受着这些苦楚,只能不断地说:“九郎,你不要动手,我选、我这就选……”
莫不臣扔掉短刀,见顾雪庭似乎还想用口型向桃卿传达话语,便解了他的定身术:“你可以说了。”
无论顾雪庭说什么都无妨,因为桃卿只能选择他。
顾雪庭捂着眼睛踉跄一步,虚弱地对桃卿说:“抱歉,卿卿,你现在是不是很害怕?”
“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桃卿擦掉眼泪,痛苦地望着他:“你当时发现我们两人的事情,明明可以惩罚我们,为什么偏要狠心杀掉九郎?只是因为喜欢我,你就要杀了别人?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卿卿!”
顾雪庭打断他的话,流露出受伤的神色,即使是在梦境中被桃卿否定了他的爱意,也足以令他心痛。
因为他一无所有,有的只是对卿卿的爱。
尽管这份爱意令他饱受折磨,但是……
他低声开口:“我从不后悔爱上你。”
但是在这个梦境里他犯了错,他伤了卿卿的心,让他对他失望了。
他没有办法向卿卿解释这只是一个梦境,所以梦中的卿卿不会原谅他,到了这个地步,梦境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他该让卿卿醒来了。
只可惜他还是没能实现自己的心愿。
面对无措的桃卿,顾雪庭垂下眼睛,缓缓说道:“按照合欢宫宫规,我应当废除修为、自师门除名,并受二百神魂鞭。”
“我没有修为,无可废除,肉身亦不足以承受二百神魂鞭,将会必死无疑,也罢,我现在就将我的这条命还给九郎吧。”
他取出隐藏在袖中的毒药,仰头一饮而尽,接着亲手抠挖出自己的两枚眼珠,血淋淋地丢进了莫不臣怀里:“你的眼睛也一并还你。”
“师兄!”
桃卿惊心丧魄,从床榻上冲了下去,跌跌撞撞地想要跑到顾雪庭的身边,却被莫不臣一把抱住了:“你想救他?”
两只眼睛的鲜血沾染到桃卿的脸上,他哭得满脸是泪,在莫不臣怀中拼命挣扎着:“我不能就这么看着师兄死……”
“不必了,卿卿。”
顾雪庭的双眼和腹内都剧痛无比,鲜血从他血肉模糊的眼眶中流了下来,他抬袖遮住自己的脸,不想再吓到桃卿一次。
“一命抵一命,过去我犯下的错已经无法挽回了,但至少在最后我不能让你失望。”
“你记住,不要跟随九郎离开合欢宫,他居无定所,不能护你周全,但孔师弟能保你一生无虞,你切莫受九郎的诱骗。”
说到最后,毒素已蔓延至他全身,他无力地已经倒在地上,意识渐渐被虚无笼罩,终于断绝了气息。
“师兄!”
桃卿哭着叫喊顾雪庭,莫不臣蒙住他的双眼,将他扛到肩上,抱着他向屋外走去:“别哭了。”
记“放开我,九郎,你放开我!”桃卿捶打他的后背,抽噎着说,“他已经将他的命偿还给你了,你至少、至少该让我为他收敛他的尸身和元神啊……”
“我不让。”
莫不臣见他为顾雪庭哭得伤心欲绝,眉眼间笼罩上淡淡的霜色,而冰雪之下,却是炙热的妒火在灼烧:“你当年可曾为我收敛尸身和元神?”
“我去黑沼找过你,找过你许多次,我还给你立了衣冠冢……”
桃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所以你能不能、能不能让我……我和雪庭师兄不仅是师兄弟,他更是我的道侣啊……”
莫不臣猛地停住脚步,转身将他抱了回去:“好,你想为他敛尸,我来帮你。”
他将桃卿带回婚房,映入眼中的是满室红光,既有大红的喜字,火红的纱帘、幔帐和床褥,也有一地腥红的鲜血。
他把桃卿放在染着血迹的喜床上,手指一勾,顾雪庭的尸体便从地上立了起来,手臂僵硬地将两只眼珠塞回了眼眶里,在桌旁坐下了。
这一幕可谓惊悚至极,但桃卿被蒙着眼睛,并没有看见。莫不臣为他拉下蒙眼的绸带,捏着他的下巴让他看顾雪庭的尸体。
他说:“几年前顾雪庭就已看过你和我亲密,今晚他也会见证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桃卿的脸上还依稀染着泪珠,闻言浑身颤抖起来,惊惧摇头道:“不……”
莫不臣不管他说了什么,将他的喜服一层层脱掉,让他不着寸缕地躺在喜床上,殷红映衬着雪白,散发出靡艳的美。
他扶着桃卿的双膝,俯身在他的颈边亲了亲,垂落的兔耳朵软软地擦过了桃卿的脸。
桃卿难堪地转过头,映入他眼中的是顾雪庭的尸身,穿着喜服的尸身染满了血污,一动不动的,那双黯淡的眼睛刚好与他对视了,却再也不会鲜活地眨动。
“九郎。”桃卿绝望地抓住莫不臣的衣襟,双眸被泪水浸得清亮,轻声说道,“别让我恨你。”
恨?
莫不臣对上他的视线,反问他道:“你恨我?”
桃卿闭上眼睛:“如果你一定要在师兄面前侮辱我。”
莫不臣没有说话,却能感觉到元神上的情丝再次疯长,并逐渐浸染成黑色。
原来即使顾雪庭在梦中死去了,他也照样不及他,连他的尸体都比不上?
静默良久,他开口对桃卿说:“就算你恨我,我也不会放过你。”
他点上桃卿的心口。
“你的命是我的,身体是我的,心也是我的。”
“只有我能主宰你。”
桃卿蓦地睁开眼睛看向他,眼中盈满了泪水,忽然喜房开始剧烈地震动,四周到处都在地动山摇,天花板塌陷下来,涌入了海量的水,转瞬间将地面淹没了。
莫不臣瞬间反应过来,这是桃卿在梦中太过悲伤,甚至感染到了他真实的情绪,流下了眼泪,就快哭醒了。
他将梦中的桃卿抱了起来,轻踏几下,飞到屋顶上,只见自惨白&记30340;圆月倾泻而下的水如瀑布一般,将合欢宫的琼楼玉宇淹没了,世界化为一片汪洋,而他们也即将被泪水淹没了。
当这些泪水落在桃卿身上时,他就会醒来,在此之前如果他什么都不做,桃卿醒来后就会完全忘掉梦中的一切。
他该让桃卿记住吗?
让他记住九郎,记住他们曾经的亲密过往,忘却后来的不快?
只是转念之间,莫不臣就已做出决定——他必须让桃卿记住九郎,他可以不需要桃卿的爱,但是桃卿必须爱他。
他运转神力,将法术落在桃卿身上,然而与此同时,平静的水面突然无端生出巨浪,“轰隆隆”地落了下来,将他们两人一并吞没了。
电光火石之间,莫不臣并没有看清究竟是他的法术先一步落到桃卿身上,还是泪水先吞没了桃卿。
他们终于离开了这个梦。
……
合欢宫,九还殿。
元神回归后,莫不臣睁开了双眼。
在梦中度过近十年光阴,饶是他身为渡劫修士,却依然有瞬间的凝滞,这才逐渐回想起入梦之前的事。
顾雪庭服下蝉心丹,并将另一枚丹药给桃卿服用了,进入了桃卿的梦境,他为了观察顾雪庭的情丝,也将元神一并投入到梦境,化身成了兔妖九郎。
直至梦中的顾雪庭死去,他没有斩断他的情丝,甚至没能分离顾雪庭对桃卿的两种感情,只因为他自己也种下了情丝,而后事态逐步走向失控,他犯下了严重的错误。
他对桃卿产生了喜欢的情绪,甚至希望桃卿喜欢他,在离开梦境之前,还打算让桃卿记住九郎。
九郎……
莫不臣抚了抚胸膛,蓦地展开一片水镜,映出了清虚殿中的情景。
他要知道桃卿是否记住了九郎。
水镜中,桃卿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醒来之后,映入他视线中的是不太熟悉的绣花幔帐,他这才想起来昨晚是和师尊一起睡的。
他的身边没有人,顾雪庭不在屋中,桃卿揉揉眼睛,发了会呆,因为在梦境中他哭得太悲伤了,醒来后也满脸是泪,眼睛红红的。
清醒片刻,他叫侍女进来服侍他起床梳洗,几名侍女端着用具鱼贯而入,为首的侍女见到桃卿哭得惨兮兮的,担心而惊讶地问:“小郎君这是怎么了,您为什么哭了?”
“唔,没事。”
桃卿眨眨眼睛,任泪水掉落下来,冲她们安抚地一笑:“只是做了个梦,在梦里我太伤心了,才会哭出来。”
“小郎君做了什么梦,为何会如此伤心?”
侍女柔声问着,将手帕打湿,细细地擦过桃卿的脸。
“做了什么梦啊……”
桃卿冥思苦想片刻,再次抬头时露出了略显困惑的表情。
“真糟糕……我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