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时间是什么,空间是什么?”
过去、现在、未来。
上、下、左、右……
“我是谁?究竟是什么定义了我?”
是我的姓名、容貌、思想,还是我的经历、出身、社会关系,又或者是其他?
在所有构成“我”的要素之中,在失去多少之后,我将不再被认识为“我”?
“爸爸,你在写什么?”小唐叫扒拉在比她还要高上一截的桌子边缘,看着正在本子上奋笔疾书的中年男子问道。
唐择用潦草的字迹勾勒完最后一个符号,蓦地停下了笔,用左手抓了一把头发,转向一脸好奇的女儿,用有些无奈的声音说:“一些——或许可以挽回错误的办法。”
“错误?你做错什么了?”唐叫更加用力地抓住桌沿,攀了上去,用手肘支着桌面,探头看向笔记本上的内容。
那上面是大片大片黏连在一起的字迹,夹杂着龙飞凤舞的字母和数字,以及意味不明的图案。她发现自己一点也看不懂,于是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父亲。
“我杀了人,或许是一个,又或许是两个……哈,事到如今,却还想要弥补。”唐择搁下了笔,用手掌一遍一遍地抚过那些难以辨认的笔记。
唐叫皱起了眉,还没有张开的五官拧到了一起:“你开玩笑,你怎么会杀人呢?我不信,不跟你说了,我去问妈妈。”
她从桌沿上跳了下来,转身就要向厨房跑去,却被唐择一把捉住。
“妈妈在忙,别去打扰她。”
“那你跟我说实话。”
唐择脸上的无奈之色愈发浓重,而唐叫则露出了既好奇又担心的表情。
“你说如果一个人,他的外貌没有变,但性格呀、想法呀、记忆呀,都被替换成了另一个人的,那这个和过去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真的还能被认为是过去的那个人吗?”男人一边说,一边将笔记翻到空白的一页,半是无意半是有意地在上面画了两个形状粗糙的火柴人,“身体还是原来的,但是身体里住的灵魂已经是别人了。”
唐叫爬到了父亲怀里,懵懂地看着笔记上的涂鸦:“当然不能啦。”
“对吧,那他是谁呢?”
“唔……长着原来那个人样子的另一个人。”唐叫想了一会儿,从父亲手里抢过笔,在左边火柴人的脑袋里面又画了一个脑袋。
“那原来的那个人呢?”唐择有些自虐地追问道,似乎在等待怀里的女孩儿给自己下一个审判。
唐叫仰起头,额头蹭到唐择那胡子渣拉的下巴,她似乎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没有正面回答父亲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难道你觉得他死了?”
而唐择也以反问回答反问:“难道不是吗?他在这个世界上,只留下了一具身体,这和死亡有什么差别呢?只不过他的身体还能行动——通过另一个人的意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另一个人的灵魂既然能够进到这个人的身体里,那这个人的灵魂,也可以去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呀。”唐叫有些理所当然地说道,同时在右边的火柴人脑袋里也画了一个小一号的脑袋,又在两个火柴人之间画了一个双向的箭头,“他们只是让灵魂换了一个环境生活。”
“换了一个环境生活?”唐择听了女儿的话,看着笔记本上的两个火柴人,若有所思。
唐叫在回想起这段遥远的往事之后,突然间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串连在了一起。
从盐井回到小废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找唐择过去的那本笔记。
艾德修没事的时候就会坐在书桌前翻阅她爸妈生前留下的笔记,如今那些泛黄发皱的本子几乎已经被他读了个遍,唐叫只好祈祷唐择在记录灵魂转换的要项时字写得能够潦草一点,最好能潦草得叫人认不出来。
寄居在她家的这位双学位博士的习惯很好,虽然在工作的时候会把桌子堆得乱七八糟,但每次结束之后都会将一切收拾干净。那些笔记本被整整齐齐地叠在桌子的一角。
唐叫没工夫去整理她抽出来的那些本子,快速地翻完一本之后便往桌子上随手一扔,很快,桌面上便被花色不同的各式笔记本占据得满满当当。
“你、你在找什么吗?”青年的声音自门口响起。
唐叫的肩膀做贼心虚地抖了一下。
艾德修依照约定去给运送卤水的木桶树装了龙头,唐叫还以为那会花上一点时间,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
她尴尬地转过头,没有选择撒一个无效的谎言:“我在找我爸留下的一本笔记,不过他留下了这么多,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本……”
艾德修习惯性地扶了一下眼睛,凑到书桌边上,他没有问唐叫为什么突然对某本特定的笔记产生了兴趣,只是看了一眼桌子,问道:“有什么特征吗,里面主要是记录哪些内容的?或许我可以帮你。”
唐叫停下动作,想了一会儿,才迟疑地说:“里面有一页画了两个火柴人,长这样的。”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桌子上描摹出一个有双重脑袋的火柴人。
“我有印象,你等等,”艾德修在桌面上扫了一眼,很快就抽出一本蓝色皮革封面的本子,哗地翻开,然后迅速而精准地定位到唐叫说的那一页,“你说的是这个吗?”
唐叫一看到那画风奇特的涂鸦,便猛地从艾德修手里抢过了那本笔记,生怕他看出点什么端倪似的,将本子掩在怀里:“没错,就是它!”
但转念一想,随即意识到不对,慌慌张张地抬起头,试探般地问道:“你已经看过了?”
戴着眼镜的青年将目光从蓝皮封面的笔记本移到了书桌上,冷静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飘忽不定,他点了点头,但接着又摇了摇头,用犹豫不决的声音说:“看是看过了,但是这一本笔记的字迹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潦草,我只能认出几个公式,剩下的几乎完全看不懂,怎、怎么了吗?”
“没、没什么。”好像是被自己的同居人传染了似的,唐叫也结巴了一下,“既然看不懂的话,那、那这本笔记,我就收走了。”
艾德修不知道自己的女房东突然之间是怎么了,藏在厚片眼镜下的灰色眼睛无辜地眨了几下,然后他苦笑了起来:“这些原来是你父母的东西,现在全都是你的了,你想收回它们,我当然不会有意见。”
唐叫看得差点就心软了,但最后还是坚定地抱着蓝皮笔记,一溜烟地出了屋子,趁着没被人看见,绕到菌房后面,将笔记本埋进了几天前发现土豆的坑里,然后迅速掩饰好痕迹,仿佛无事发生似的,假装镇定地回了屋子。
同居人完全没有要追究自己房东奇怪举动的意思,他显然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唐叫进屋的时候,看见艾德修正趴在地上,伸长了手从床底下捞着什么东西,于是悄声走过去瞅了一眼,发现是接种了第一代菌种的广口瓶。
她蹲下来仔细观察了一番。
“啊!”看到瓶子里面的景象,唐叫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怎么变成了这样?”
四个广口瓶中,有三个里面布满了絮状的菌丝,夹带着无数青紫色杂点的土豆泥拌虫壳粉现在已经被白色包裹,看上去如坠云间,而剩下的一个里面却长满了烟青色的斑块,那些斑块有深有浅、大小不一,像是从浅杏色的泥土里开出的死亡之花。
唐叫会感到惊讶,正是因为看到了这只特殊的瓶子。
“因为在接种的时候混进了其他的细菌,所以才会这样。”艾德修没有表现出意外的样子,“毕竟不是实验室的无菌环境,四瓶种子里只有一瓶不能用,已经算谢天谢地了。”
“这瓶不能用了吗?”唐叫有些遗憾地看着那只开满了青黄色花朵的瓶子。
艾德修抱起剩下的三瓶,看了看被遗留在地上的那只孤孤单单的瓶子,想了一会儿说:“虽然不能当第二代菌种用,不过可以派上别的用场。总之先去菌房把这些菌种给种下吧。”
两人立刻转移到了已经待机很久了的菌房。
艾德修让唐叫挖了一小盆土,用水浸湿,然后从菌房里抱出被唐叫打得满身是洞的木头桩子,用镊子从广口瓶里夹出一团布满了白色菌丝的土豆泥,迅速地塞进了一个洞眼,然后用盆里的泥土封好口。
把所有的洞眼都填满之后,艾德修把木桩子竖起来,往上面浇了一遍水,放回了菌房里。
唐叫伸着脖子,看了一眼菌房的内部。并不强烈的阳光从墙身上留出的通风口穿过,在阴暗的空间中投下了斑驳的光影,竖立在菌房之中的木桩,就好像一尊尊神秘的史前遗像。
“这样就好了吗?”
“嗯,以后每天往木桩上洒些水,保持环境的湿润,过一段时间应该就可以长出来了。”艾德修打开清水木桶树上的水龙头,把唐叫给拉了过来,让她冲了冲手。
“过一段时间,是过多久?”唐叫两眼放光地看着菌房里的木桩,像是被新奇事物吸引了注意的小孩似的,任由艾德修摆弄自己的双手。
“大概十天吧,我也不是很确定。”艾德修耸起肩膀,蹭了一下唐叫无意间甩到自己脸上的水,给出了一个不太确切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