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模拟志愿表
原本说好吃完饭就分别的,奶奶站在车库门口偏拉着江弋棘不肯撒手,说什么也要留他一起过年。江弋棘实在不好驳她老人家的面子,自己耳根子软,还拉着江弋槐一起遭殃。
江父喝了酒,抱着江珈若坐在后排。阿姨开车,奶奶坐在副驾驶。
分明是一辆破烂的小轿车,直到车子开出去几百米,江弋槐都没想明白,两座大山似的她和江弋棘到底是怎么挤在一张座位上的。
“让你拿酒,你跑哪晃悠去了?”江父忽然开口问道。
“那么大的车库,我不得找一会呀。”江弋槐自觉地回答,口气理直气壮。
“你少给我装!”江父一眼识破江弋槐的心思,饭桌上当着亲戚们的面不点破是给她留个面子,不代表他真的不知道江弋槐是怎么想的。
江弋槐心里的火“嗖”地燃了起来,阴阳怪气道:“真有意思,你们家车长啥样我本来就不知道,还有必要装吗?”
“你这是跟家长说话的态度吗!”
“对不起,那我换个态度。”她面向江父,嘴角上扬勾起个礼貌的微笑,“看见别人装,我就忍不住要礼尚往来呢。”
“啪——”清脆的声音响起,江弋槐的脸上立即红了一片,但她仍旧面不改色,似乎早有准备。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江珈若的哭声。
江父一双眼睛几乎要瞪出镜框,眼球里布满血丝,在酒精的作用下脸颊涨得通红。
夹在二人之间的江弋棘还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完全愣在原地,木讷地由着江珈若一头钻进自己怀里。
“江博闻!大过年的,你干嘛呢!”开车的阿姨高声斥责,试图将他从醉酒中唤醒。
江弋槐仍旧与江父对峙:“我不是来你们家听人说教的!谁给你气受,你冲谁发去,扇我算什么本事!”
老实说,江弋槐虽然打小没听话过,但挨打还是第一次。从前不管捅出多大的篓子,不知道老江听了生没生气,反正见面时总是能耐着性子语重心长地讲道理。然而这一次,他的目光就像在看自己的仇人一样。
“你还理直气壮!你姑姑说你说错了吗?人家怎么不说别人,偏偏要说你?要怪就怪你自己不学好,还不知道反思!”
“没错,说得对得很呢!你们家各个是人才,就我烂泥扶不上墙,我到底像谁呢?恐怕根本就是你们捡回来的吧!”
江父听罢又要急眼,副驾驶上的老太太声音洪亮道:“小时候由着她疯长,现在倒想起来管东管西,晚了!”
江父这才悻悻不语。
车子在路边停着等红灯。
这附近有个保留了多年的传统集市,每到岁末年味格外浓,春节期间挤满了来此置办年货的人。一图热闹,二图划算,甚至不乏开着车横跨大半个市区到此一游的人。
人多的地方,交通管理也更严格。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有一个身穿制服的年轻交警走动着巡视。再过几个小时天色暗下来,这条路就会设卡查酒驾。
江弋槐猝不及防地推门下车,江弋棘连忙道:“你上哪去?”
“超载啊没看到吗?超载!”她就知道江弋棘见状一定会跟着自己走,于是补充道,“我走着过去,咱们家属院见,晚上一起回。”
她不等江弋棘回话,便将门重重关住。望着车子驶离的背影,她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心中感到一阵重获自由的轻松感。
既然成功下了贼船,之后往哪走还不全凭她自己的心意?
她在心中暗喜着,也没留意,两只脚顺着人流便进了“兰芳街”。
街道两边的商铺趁着过节招徕生意,皆把自家的货品摆在门口,使原本就不宽的道路更加拥挤。待江弋槐意识到自己已踏入这片与自己惨淡心情形成鲜明对比的喜庆土地时,她已经无法回头,只有依人群漂流这一个选择了。
夜幕将映时,天地间像罩了一层朦胧的纱,氤氲着让人看不清。倏忽间,头顶上悬挂的一排排红灯笼一齐点亮,一同点亮的还有耳边的喧嚣。
来往偶遇的亲友的一声问候,顾客同道路旁商贩的讨价还价,以及三五孩子一个拽着一个在人缝中窜行嬉闹……
她无意贪恋烟火,烟火却向她走来,一点点挑逗着她恍若隔世的回忆——那年她才六岁,还是轻易就会被埋在人堆、会将别人的背影错认成父亲的年纪。她和弟弟不约而同地站定在一个糖人摊前望着憨态可掬的兔子出神,可谁也不肯向父亲开口要。直到父亲喊了一声,他们才不舍地跑走了。
“爷爷,这个兔子可不可以帮我们留着,等我们攒了钱就来买!”
糖人爷爷眯着眼点点头。
然而,等大年初一他们拿了压岁钱再来时,糖人爷爷已经不知所踪。
她用力摇摇脑袋,试图让自己变得清醒些,父亲也好、弟弟也好,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去往的地方,只是碰巧在人生的某个阶段顺路所以同行罢了。
远处,天边。
一颗颗礼花拖曳长长的银色尾巴冲上天际,光芒被夜幕一点点吞噬,在消失的刹那,突然绽出一朵绚烂的花。
像飞蛾扑火,又像刺鸟鸣棘,都是短暂却绚丽的生命啊!
当街道上的人们纷纷站住脚步,仰头目酣神醉之时,江弋槐心中却涌动着一股自惭形秽——
看得到轨迹尽头的死亡,仍能无所畏惧争先恐后地冲向死亡,大声地向全世界宣布“我也曾活过啊”。他们不屑于人们的怜悯和同情,而是要燃烬最后一点他们曾存在过的证据,换一个璀璨的转身。
他们要让所有看到的人为自己的渺小而羞愧。
江弋槐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嗤笑,自言自语地低声抱怨着:“这次又是哪个小区偷着放炮啊?”
在周遭人们皆举着手机相机拍照录像的环境中,她显得尤其另类地收起了仰视天空的目光。视线一点点降落,眼前忽然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笑容从她脸上一点点消失,又一点点浮现在他的嘴角。
“明希!你怎么在这儿!”江弋槐吃惊地问着,耳边是一声一声炸雷,她只能在忽明忽暗之间,透过人群的缝隙窥见他不断开合的口型。
随着最后一朵礼花的湮灭,她的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人声重新在耳边响起,人群再次按照先前的轨迹移动起来。江弋槐连忙向明希所在的方向冲过去,却像是个没人要的皮球被人们踢来踢去。
明希就在街边的货摊之后站着,他也追着江弋槐的身影向前移动。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江弋槐努力将脑袋伸向明希那里,扯着嗓子说。
话毕,她忽然感觉自己手心一实,像是被塞进一个什么东西。再去看明希时,他已经被自己远远甩在后方了,他挥挥手站定脚步,双手拢着嘴一字一字喊着:“新——年——快——乐!”
她抬起右手,只见那里坐着个穿唐装的玩偶兔子,她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
一转眼又是兔年了啊,新年快乐,江弋槐!
她站直身子,又像来时那样漫不经心、从容不迫地随波逐流。
兰芳街街里街外活像两个世界,马路上冷清地出奇,唯有两旁行道树上悬挂的红色装饰小灯笼,在时时提醒着她今天是除夕。
她散步一样进了家属院,谁知江弋棘和江珈若都在门口候着了,俩人各自瑟缩着,抱着自己的胳膊直跺脚。
江珈若一看见江弋槐来,像是终于解放了,拔腿就跑。她霎时无语地愣在原地,用带着怨念的目光看向江弋棘。
江弋棘不吃她这套,抱怨道:“上哪溜达去了,害我们等这么老半天!”
“没人求着你来讨人嫌!”
“喂!别人顶着瑟瑟寒风等你,可别好心当做驴肝肺啊!”
“等我?”江弋槐冷笑一声,“还是给我示威来了?拜托,别把别人当傻子行吗?”
“吃枪子儿了你?”
她并非有意和江弋棘过不去,只是一想起这一家人就来气。看着他无辜地表情,火气渐渐消了些:“愣在这儿干嘛,回吧!”
他见江弋槐似要往外走,于是连忙制止:“得先上楼露个脸再走吧?何阿姨特地叮嘱我们过来接你,总不能接到最后,两个人都没影了吧?”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听话呢?”
江弋棘走到江弋槐旁边,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语重心长地说:“何阿姨哪来这么大的面子?还不是为了奶奶,从回来就一直念叨,说哪有大过年让她亲爱的大孙女在大街上流浪的。晚饭端到面前也不吃,说什么也要等你回去了才肯动筷子。就算你再不喜欢何阿姨,为了奶奶她老人家的身体,也得回去露个脸不是?”
他看江弋槐的表情缓和了些许,于是乘胜劝说:“要我说奶奶那么向着你,你怎么舍得让她除夕夜吃不下饭?下午那会,一到家奶奶就把爸单独叫到房子里,估计不止狠狠说了他一顿,爸出来的时候我看他一边耳朵还是红的……”
江弋槐忍不住哈哈大笑,嘴上却说:“真会编!”
江弋棘也笑,绕到她后面,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将她一路推上楼。
门是虚掩的,像是一早就为他们的归来做好了准备。
老太太坐在沙发上正对着门口,所以第一个看见她,没好气道:“还知道回来?我以为没有八抬大轿还请不来你呢。”
她说着将遥控器放在手边的边柜上,起身慢悠悠地去到餐桌边坐下。
江弋槐丝毫不认为那是挖苦的话,反而觉得好笑,继续同江弋棘挤眉弄眼地打闹。
老太太自己喝了一勺汤,又不满地抬头看江弋槐:“你焊在门上了吗?是不是还要我端到你嘴边喂你喝啊?”
她撇撇嘴,大步径直走到奶奶旁边的位置坐下,一边喝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喝汤时说话容易呛着,老年人吞咽功能衰退,更得格外仔细。”
话音未落,她感觉自己耳朵一紧,整个人被一股怪力瞬间扯到一边。她条件反射地大喊:“耳朵是肉做的啊!”
这时,江父似乎听到了客厅的声音,从房间里走出来:“江弋槐,你跟我来一下。”
江弋槐还没开口,旁边的老太太先回道:“是什么国家大事?一口饭还没吃到嘴,就要人跟你商讨。”
“奶奶,其实我也不饿。”江弋槐倒想让老江赶紧把要交代的话和她交代了,然后就能回去了。
“坐着。”老太太伸手压着江弋槐的肩膀,不愧是年轻时撸铁的,她感到一阵物理上的肩负重担。老太太继续说,“有什么话不能在这儿说?”
“行,那就在这儿说。”江父竟一口答应,“江弋槐,你模拟志愿表呢?”
“模拟志愿表?”突然听到这个词,江弋槐头脑一片空白。
“你少给我装!要不是刚才你们班主任跟我打电话,问我你的志愿考虑得怎么样了,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们学校发了模拟志愿表呢!”江父用严厉的口吻道,“这么多年也没人为成绩差批评你吧?可以呀你,以前只是成绩差,现在还学会撒谎了。”
好你个董明,大过年还不消停!江弋槐在心中咒骂,嘴上解释说:“反正就是个模拟表而已,以我现在的成绩考虑志愿还为时过早,我就忘记这茬了。”
“现在又成忘记了?要不是我今天问起,你怕是这辈子也想不起来吧?”江父挖苦道,“你倒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以你现在的成绩谈什么志愿都是天方夜谭。我是不是还应该欣慰?”
“……”她早该知道跟姓江的解释就是白费口舌。
江弋槐一把抓起外套,头也不回地推门走了:“江弋棘,你要想跟他们一块过年,你就自己留下!”
江弋槐这小半年来的努力,江弋棘还是看在眼里的,虽不知道她现在的成绩具体如何,但想来总不至于像江父说得那样难堪。他是理解江弋槐那股憋屈劲儿的。
纵使奶奶上来阻拦,他仍婉拒了老太太,跑去追江弋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