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七杀阵……破了。...)
破阵之人, 来自湮墟之外。
湮墟乃是一个独立的小天地,与外界唯一的联系,便是魔族曾经设下的这处七杀阵法。
当秦萝与谢寻非进入此地, 湮墟内的七杀阵起,外界亦会现出阵法的图形, 并触发布置好的连环阵。
而今七杀阵尚未消失, 那女孩应该及时赶到了。
曲道知静默无言,指尖轻轻拂过柔软的书页, 薄唇微动,念出一道无声的法诀。
身为执念未了、唯一一个留在湮墟的灵体,她已几乎成为一方之主。法诀过后,一幅朦胧画面缓缓浮现于半空。
那是湮墟与外界相交之地的景象, 也是她所能窥见的极限。
外面的情况显然不容乐观。魔气汹涌翻腾, 遮掩了天边的昏黄月色, 四下光芒甚少, 随处都能听见野兽嘶嚎。
千年后的城池已然沦为一片废墟, 很难看清最初的模样,在坍塌颓败的房屋下、漫天盘旋的魔物阴影中, 趴着一个身着翠色长裙的女修。
一阵夜风吹过,撩动地面上厚重的古书。
纸页发出哗啦啦的低微声响,曲道知眸光轻动, 将目光转向它旁侧身形娇小的姑娘。
那姑娘是她从未见过的长相,如今时间紧迫, 正全神贯注盯着地上的古书瞧,口中念念有词, 间或垂下脑袋,在一旁的纸上写写画画。
狂风呼啸而过, 她来不及理会,更没功夫躲藏,任由长发四散、变成乱蓬蓬的杂草模样,裙摆亦是肆意飞扬,被沙砾划破几条口子。
曲道知一动不动,静静看着她,也看着那本已经度过了千百年岁月的书。
良久,女人沉默着低头,右手停顿片刻,终是凝神而起,于半空画出一道法符。
一道传音符。
与此同时,西方大阵。
谢寻非的剑意裹挟着魔气,冲开两道凌厉的势。
一时间白光如昼,凌乱纷复的杀气将整个法阵笼罩其中。魔潮哀嚎着四散而开,却又有另一波邪祟凌空乍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速速袭来。
少年挥剑的间隙,秦萝亦是祭出问春风,指尖用力拂过长弦。
琴筝之声清清泠泠,谢寻非极快看她一眼,在嘈杂刺耳的吼叫声里,听见一道猝不及防的女音。
“二位可否还能支撑片刻。”
秦萝一愣:“是曲道知前辈?”
谢寻非点头,手中剑势没停:“她用了传音符。”
凭空响起的女声停顿一下,再开口时,带了几分沉凝与迟疑:“外面……有人在尝试破阵。”
毫无疑问,外面的情况绝对称不上好。
又是一团黑气涌来,楚明筝避开狂舞的风刀,笛声悠荡之际,沉默着皱了眉。
她万万没有想到,萝萝居然会被卷入七杀阵法。
长老们不会拿弟子的性命开玩笑,在开启古战场的封印之前,必然仔仔细细检查过阵法残留。像七杀这种臭名昭著的邪术,应当不可能出现才是。
更为糟糕的是,他们连萝萝去了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即便是精通阵法咒术的姜之瑶师伯,也只能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猜测――或许此地有个不为人知的独立小世界,那两个消失的孩子恰好符合其中规则,稀里糊涂坠入了其中。
可萝萝和谢师弟究竟有哪些共通的地方?这个小世界又为何如此隐秘,竟能躲过长老们的探查?
完全想不通。
不过这些疑惑并非当务之急,她如今唯一要做的事,便是保证姜之瑶的绝对安全,在七杀阵法发动之前,把萝萝与谢师弟救出来。
但……仅凭她的一人之力,未免太过吃力了些。
“我的灵力快要用光了!”
伏魔录发动头槌攻击,拼命撞开一道斜斜涌来的魔气:“怎么回事儿,我为什么觉得整个古战场的魔物都往这边来了?还还还还有,传讯符你发了这么久,他们怎么还没来?”
楚明筝一把将它捞过,拧眉低声:“可能是七杀阵的缘故。七杀是连环阵的起始,相当于最重要的‘锁’,一旦锁被打开,其它阵法也会随之消散。”
为了保护这把锁,邪魔定会齐聚而来,阻止任何人将七杀阵解开。
如同一场肆虐无度的巨大风暴,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九死一生的风暴中心。
笛声再起,已然没了最初的破竹之势。小腿被魔气破开的瞬间,楚明筝轻吸一口气,自储物袋掏出几颗补灵丸。
万幸,无论是她还是伏魔录姜之瑶,大家都没生出退却的心思。
视线飞速掠过趴在地上的翠裙女修,楚明筝握紧手中长笛。
七杀阵法,只有一天破解的时间。
萝萝身在何处尚不明确,她已是心急如焚,倘若那孩子当真出了事……
她绝不会让秦萝出事。
当初在龙焰翻涌的树林里,女孩跌跌撞撞奔向她的画面仍然历历在目。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零星希望,哪怕她会葬身此地,楚明筝唯有奋力一搏。
毕竟,她是小师姐啊。
喉间腥甜的血被死死压下,楚明筝意识有些恍惚,动作没停。
天边的黑气越聚越多,又一道魔潮奔涌如海浪,少女凝神聚力,在舌尖蔓延的血腥气里,陡然听见伏魔录的一声大叫:“等等――快看天上!”
她没反应过来,猝然仰首,望见一瞬白光。
那白光如刀似剑,所过之处凛然肃杀。
魔浪本是肆无忌惮,在这势不可挡的杀气之下,竟是溃散如蝼蚁,转眼间浓雾散开,一轮月色清幽,映出几道熟悉的影子。
“楚师妹!”
骆明庭的退堂鼓飘飘悠悠晃在半空,落地的刹那发出一声闷响。
白也沉声:“抱歉,路上遇到不少魔物,耽误了不少时间。”
他身侧的云衡默然不语,将楚明筝扫视一遍,右手微抬,掐出疗伤的法诀。
伏魔录长长出了口气,精疲力竭往下仰躺,被楚明筝小心接在怀中:“御器飞行?古战场不是禁止御器吗?”
“那是百门大比的规矩,都这种时候了,去他的规矩。”
云衡从储物袋找出几颗丹药,一股脑塞在楚明筝手中:“百门大比还不允许发传讯符呢,你们不是照样送了过来?”
他们都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楚明筝一向循规蹈矩,收到她传讯符的一刻,便下意识有了不好的预感。
得知秦萝出事,所有人都立马赶了过来。
包括看上去很不靠谱的姬幸。
陆望眉头紧锁,破开一团浑浊的黑烟:“楚师姐,如今的情况如何了?”
江星燃泪眼汪汪,眼眶红得像桃子:“师姐,秦萝她到底怎么了?我们要怎么才能救她啊?”
他话音方落,天边忽有风声大作。
直到这时,楚明筝才发现那片驱散了邪魔的白光尽数来源于一点。当魔潮逐一化作齑粉,宛如白昼的剑气凝聚消散,烈烈剑意里,勾勒出颀长挺拔的少年身影。
秦楼浑身带着杀气,手中长剑嗡鸣不休,落地抬眸之时,溢出一片愠怒的戾意:“我妹妹在哪里。”
原本孤零零的寂静废墟,倏然多出数道人影。
数道……本不应该出现于此的人影。
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天道静默不语,定定看着古战场中四散的灵力。
它终究还是放心不下秦萝,特意翘了班,来到这个位面静候结局。
楚明筝,秦楼,陆望,白也。
在既定的命运里,他们本该陨落于更早一些的时候,不可能踏入古战场半步;至于姬幸、骆明庭与云衡,理应是与秦萝交情泛泛的角色。
真神奇。
倘若楚明筝死于几个月前的心魔之灾,方才邪魔来袭,以姜之瑶的战斗水平,一定早就没了性命。
而其他人的出现,则给予了姜之瑶继续破解阵法的可能性。
一切本该结束在她被偷袭而死的时候,如今发生的种种,全然超出了命运设定好的轨道。
饶是近乎于全知全能的天道,也忍不住从心底发出疑问:
可她……当真能够解开吗?
簌簌狂风锋利如刀,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撕裂脆弱的皮肤与裙摆。
姜之瑶想也没想,径直扑上跟前的厚重古书,用身体挡下风刃的撕扯。
云衡手疾眼快,迅速念出护身法诀,蹙眉低头:“还好吗?”
他问的自然是姜之瑶本人,没成想对方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咧嘴扯出一个大大的笑:“你放心,它没受伤!祖师爷拿命换来的东西,我还是得好好护住的。”
她说罢又握了笔,不去理会身边的杀机四伏,也没管身上的鲜血淋漓,继续埋头写写画画。
老祖宗拿命换来的东西。
寂静湮墟里,同样身穿翠色长裙的女修扬唇轻讪。
阁楼岑寂无声,曲道知看着与自己仅有一墙之隔的姑娘,指尖悠悠一动,随她一并勾勒出七杀阵法的轮廓。
乾六,兑七,离九。
身后是陪伴了她千百年的书架,高大而沉默,好似巨人。
包括她在内,湮墟里的一切都是消失于现实之中、即将被遗忘的东西。
除了她房中的一册又一册古书。
想来真是讽刺。
从踏入仙途起,曲道知唯一的心愿,便是活上个千年百年,破解所能见到的一切法阵、学会所能找到的一切法诀,她是个万里挑一的天才,且有自知之明。
当她把这个理想告诉师傅,得到一声善意的笑。
“可法阵法诀那么多,只凭你一个人,怎么能全部破解呢。”
师傅说:“更何况修道之人亦有寿命,要想活到千岁万岁,谈何容易。”
曲道知很不服气。
师傅说过,她的天赋在当今独一无二,比所有法修都强,凡是她想破解的术法,无一不是迎刃而解、手到擒来。
要是能一直一直研究下去就好了。
直到某天,曲道知终于知道自己并非无所不能。
魔族的七杀阵法诡谲繁复,她与师傅被困其中,直至剩下最后一柱香的时间,也没能把它解开。
师傅说,出去之后好好钻研阵法,莫要让师门蒙羞。
师傅说,不要一意孤行,把自己同旁人隔开。多笑笑,多出门走走,多与同门交谈心得,有空帮她去喂喂城里的猫。
“你的学识来源于我,我则是自幼跟随你师祖。许多人已经不记得你师祖的名字,但说起聚灵阵、飞花诀、摘星术,定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想想那些孑然一身的散修,他们死了便是死了,什么也剩不下,我们却是不同。”
师傅还说:“你看,就像天上遥遥相隔的星星,串连成片,才有了星空。我们亦是如此,人生虽短,总有薪火相传的时候。”
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记忆了。
直到如今,曲道知已经记不起师傅的模样。
视线所及之处,趴在地上的姑娘仍是聚精会神。
姜之瑶薄唇微动,虽然没发出声音,曲道知却知晓她的意思。
东南景门,正南死门。
生门……位于正北。
要是能一直一直研究下去,那就好了。
她曾无数次这样想过。
那日的魔族来势汹汹、毫无征兆,满城百姓仓皇逃窜,在连天火光里,曲道知推开房门。
可她终究没有出去。
楼阁之内,藏有无数自古流传的书册典籍。一旦无人看守,要么落入魔族手中,要么付之一炬,尽数埋葬于火海。
那是从师祖一脉传承而来,属于他们的星星。
也是……师傅赠予她的星空。
她必须守住这里,直到援兵赶来。
天边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响,随着七杀剧颤,湮墟里的执念亦在消散。
隔着一道模糊的、不为人知的墙壁,跨过千百年漫长的岁月,两道翠色的影子静静对峙。
好在她守住了,直到魔族齐齐发动杀招,也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古书被风沙侵袭,纸页发出哗哗响音,曲道知忽然莫名其妙地想,呀,这个拿着她笔记的小孩,居然也喜欢绿色。
废墟之中,白纸上的毛笔倏然顿住。
紧随其后,是愈发快速的疾书。
真是不可思议,天道想。
本该断绝的学问传承而来,本该背道而驰的人们齐聚此处。
以一抹异世魂魄的到来为引子,凌散的命运串连成形。无论是书册学识,还是那些看似毫不起眼的善意,似乎都拥有了传递的意义。
这是违逆了天道法则的蝴蝶效应,一滴滴水珠凝成浩瀚江河。
无数因果汇集,仿佛只为了这一刻。
只为这一刻。
水镜之外,江逢月哽咽说不出话,不去理会眸中噙着的眼泪,死死握住秦止掌心。
水镜倒映的影像之中,庞大的食铁兽现出真身,身形挺拔如山,一掌拍飞汹汹魔潮,从喉咙里发出更为凶猛的嘶吼;鼓声笛声交织而起,秦楼敛眉拔剑,身后的陆望亦是凝神,江星燃的莲花灯冲开一片灿然亮芒,白也扬刀,斩碎姬幸头顶的一团黑烟。
湮墟弥散如烟,谢寻非始终将女孩护在身后。
秦萝的长发被簌簌扬起,身后龙魂散开清光。她心有所感,恍然仰头,在魔气大作的至暗之刻,指尖触到一缕温和的风。
奇门遁甲,五行八卦,相克相生,三合四长生。
七杀震颤愈烈,曲道知转身垂眸,最后看一眼身旁的一册册古书。
她眼眶虽是泛红,唇角却扬起微笑。
九宫飞星。
身边的一切皆在无声消逝,女修在心中静静说,逆转乾坤。
“九宫飞星。”
姜之瑶笔尖微顿,看向近在咫尺的古书,右掌于七杀大阵划出弧度,空出的左手轻轻压上书页,深吸一口气:“――逆转乾坤。”
一刹之间,风沙狂涌,白芒四溢。阴影覆盖的角落里,天道倏然抬头。
七杀阵……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