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讲学
在韩凌的记忆中,迟遇上次来找他,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日他在衡无宫的典论台给藏书换封页,偶一抬头便看到窗外远远走来一人。手中捧着一株发蔫的幼苗,白衣上沾了些许泥土,神情颇为复杂,像是不甘又像是不满,甚至还有些委屈的意味。这些细微的表情在别人脸上就算了,可放到迟遇身上,实在是与他一贯气质十分不贴合,以至于韩凌直接愣住。
直到迟遇走到他面前,将那幼苗递给他看:“你瞧瞧,这是最后一株了,怎么就死了?”
韩凌回神,喃喃道:“你不是在养伤么?”又看一眼那幼苗:“这么多年你还没放弃?我不知道它怎么死的,你自己天天照看还不清楚么?”
他只讲了这一句,迟遇没应声,望了那蔫黄的幼苗一会,转身就走了。
再后来的五十年间,韩凌都没再见过迟遇。直到前两天,薛枕河忽然跑过来找他,说清和仙君下山去了。
韩凌一时没反应过来:“谁下山去了?”
薛枕河斜他一眼:“清和殿主迟遇,刚刚下昆仑了。”
韩凌道:“哦,迟遇……什么!迟遇下昆仑了?”
“想不到吧?他一百年连清和殿都没出过两次,竟然好端端地去下界了。”
韩凌放下了手中道卷,中指与无名指并着,一下一下敲着案边。薛枕河在一旁,似乎在等着他说些什么,韩凌敲了一会又拿起了道卷:“想是在昆仑待久了,出去散散心。”
他这一句刚刚说完,一道银色剑光就落在衡无宫外。
薛枕河笑道:“果然是散心去了,回得倒快。”
同韩凌一起出了衡无宫,迟遇正立在殿外,见了韩凌便道:“替我找个人管一下清和殿的事情,我要离开一阵子。”
韩凌蹙眉,十分好奇:“去哪儿?”
迟遇道:“青冥。”
“去青冥做什么?”
迟遇不答。
薛枕河凑热闹:“好端端去青冥做什么?不知道青冥有什么值得清和殿主青眼的东西?”
迟遇极其平静地瞧了薛枕河一眼:“之前有个恶妖逃出了缉妖会,身为藏净仙君,你不去查清,在这里耍嘴皮子,闲的?”
薛枕河摸摸鼻子:“下界这么些年修士们都厉害着,哪里需要我插手。”须臾又拍手道:“不如我也一同去青冥,顺便查查。”
韩凌在一旁沉默着,忽而问道:“你的伤好了?”
迟遇道:“无大碍。”
韩凌目光平静,看不出是信了这话还是没信,只是说:“正好,我也想去下面讲学。同你一道。”
于是超乎了晏知行想象,青冥一殿三宫之主差不多来齐了。薛枕河刚来便澄清:“我是来办事的,不讲学。”说完就没影了。
韩凌瞧了瞧座下一众少年弟子,倒没瞧出哪个有些特别的。迟遇靠在堂塾外间的游廊上,不知在望着什么。
目光转动间与韩凌撞上,韩凌给他使眼色:“离远点,这些孩子都被你吸引过去了,还怎么听讲?”
这一眼色没声,迟遇只见韩凌眼睛抽搐嘴角扭曲,他比了个手势:“结束了?”
韩凌咳了一声转过头来。
下学后,弟子们恋恋不舍地望着外面的清和仙君,恋恋不舍地离去。晏知行一把抄过庄风的胳膊,问道:“你发什么呆?吃饭去。”说着扯着庄风就往白水斋走。
庄风拍开他的手,示意迟遇的方向:“清和仙君在等人?”
晏知行望了过去,又指了指堂塾:“等衡无仙君呗。”
庄风微微点头:“听说清和仙君是为了当日擒住的那个恶妖才来的青冥。”
晏知行惦记着朔日才有的醋鱼,随口道:“或许吧?反正不会是为了我。你这么在意,你去问问。”
走出两步发现庄风落在后头,晏知行回头喊他:“你还真……”话未说完就顿住了。
仙士讲学选在了沉曦峰上,是青冥的最高峰。此时日光下落,映得满峰沉静和煦,多有温柔之色。原本站在外廊的迟遇走了过来,清风拂白衣,皎如天上月。
庄风定在原地,望着朝他走来的仙士。
迟遇停在他面前,似乎是在端详他的样貌。庄风凝望着面前的人,不知为何忽然笑了,嘴角翘起后自己才意识到,忙敛住笑行了个礼:“清和仙君。”
他又抬头,目光与迟遇对上,听迟遇问道:“那日是你用的金丹化器?”
“弟子只是逼出了金丹,并不懂这个法术。”
迟遇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弟子庄风。”
“庄风。”他看见白衣的仙君嘴唇翕动,轻轻吐出两个字,就像春笋遇雨破芽般柔软。
“我叫迟遇。”
“迟遇?”
韩凌正好走过来,见两人相对,问迟遇:“这孩子怎么了?”
迟遇又望了望庄风,带了淡淡的笑:“前天见过。”
闻言韩凌不由多瞧了眼静立在一旁的少年,道:“这孩子慧根不错,假以时日必能成器。”
迟遇并未应这话,与韩凌一同离开了。
庄风愣在原地被晏知行扯醒:“问完了?清和仙君为何下山?”
“不知道。”
白水斋在青冥弟子中以苛刻拮据闻名。晏知行曾在连续吃了五天的清粥馒头后摔碗:“这么个吃法迟早得蹬腿儿。”因而这一月一回的醋鱼可谓珍馐。一盘子鱼很快下肚,晏知行意犹未尽地回味,然后觑着庄风面前那完好的一条鱼:“放凉了就不好吃了。”
庄风将盘子一推:“给你吃。”晏知行欢天喜地接了,夹了块白嫩嫩的鱼肉:“你到底怎么了?傻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那清和仙君长得是好看了些,也不至于让你这样牵肠挂肚吧?”
吃着喷香的鱼心情非常好,嘴巴就管不住溜起来了。要是平常,庄风肯定要堵他话,谁知今日庄风可能是真着了魔了,竟然没个声。晏知行不由认真了些,望着庄风出神的脸,难以置信道:“你不会是真被迷住了吧?”
庄风把目光挪向仿佛受到冲击的小晏:“好好吃饭,好好说话。”
“那你倒是好好做人。刚刚我瞧你那傻笑样,真想拍醒你。”
庄风捏了捏眉心,语气中有一丝疑惑:“我刚刚,没想要笑来着。”
“哦。那你是被迷傻了。”
“谁傻了?”忽然插进来一声,一只骨节匀称的手从庄风面前的盘子里拈了个灌汤包,边嚼边道:“庄师弟,准备下,跟我去趟明州城。”
庄风扬首望向沈桥:“是那恶妖的事?”
沈桥又拈了只:“非也。是你的入门试炼。”
“入门试炼?哪来的入门试炼?”晏知行抢声。
沈桥淡定道:“我给的。”
“……”庄风道:“那萧停的事呢?后来如何了?”
沈桥道:“暂时别管这个事了。清和仙君先前去看过他,恐怕要查。”
庄风便没再记挂这事,收拾了东西,跟着沈桥走了。
明州城在青冥南方,浙水穿城而过,盛产美酒绫罗,是极富庶之地。行至城门口之时,沈桥同庄风道:“你先在城里查探下,我去个地方。”
庄风对这位师兄行事风格已有些感受,当下点头应了。
沈桥拍了拍他的肩:“还有一事。若是我没来找你,你就自己去查这件事。记着,好生判断。”见庄风不解,又补充道:“既是试炼,但凭本性。”
丢下这么句话,沈桥往城东方向去了。庄风有预感,沈桥怕是不会来找自己了,这“试炼”得自己一个人对付。
来委托的是明州城内一户李姓商贾,酿有好酒,在城中小有名气,庄风很快打听到了地方。小厮将庄风引至前厅,一路上隐约闻得一抹香气。庄风不懂酒,也未能分辨出是酒香。
酒商名李钟,年近不惑,举止颇有风度。寻常人见着修仙者多有敬畏之心,这位李先生倒是温文从容。与庄风细说了始末后,向庄风拱手俯身:“有劳仙君,救得小女。”
庄风回礼道:“自当尽力而为。”
正要离去,一个圆润物事忽然从内室奔出,径直抱住庄风大腿。庄风停住脚步,低头望去,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女娃仰着脸巴巴地回望着他,软糯糯唤道:“哥哥,哥哥找姊姊。”
“别胡闹。”李钟轻声呵斥道。
小女娃根本不理,细细浅浅的眉毛皱了皱,重复道:“哥哥找姊姊。”女娃一身杏子红小衫,短手短脚,圆脸肉乎乎的,眼睛明亮无暇,极是可爱。庄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小女娃立时缠得更紧了。
庄风笑道:“放心,哥哥一定会把姊姊带回来。”
他嗓音本就比一般少年略微低沉,此时更是温柔至极,小女娃眉开眼笑,撒了手改抱住他手腕,将他往门外拉。可惜她个头实在太矮,几乎将手举到头顶了。
李钟见状又斥道:“像什么样!”说着就要走过来。
庄风转头对李钟道:“不碍事。”
小女娃从庄风身前探出头来,奶声奶气:“爹爹坏!小白菜要带哥哥去找姊姊。”
这一声稚嫩无比又气势汹汹,庄风险些绷不住笑。他将小白菜抱了起来:“你要带哥哥去哪?”
小白菜认真道:“姊姊说要跟陆哥哥一起,我们和陆哥哥一起找姊姊。”
“陆哥哥?”庄风望向一旁的李钟。
李钟目光低了下,似是不想提起:“城西陆府公子,曾与小女有婚约。”
据沈桥所言,明州城内李家派人来青冥,道是李家长女几日前失踪,求青冥寻回。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从半年前起,明州陆续有女子失踪。怪的是,失踪女子几日后便会自行回来,且对失踪之事讳莫如深。
而这位李家长女莲信姑娘,日久未归,怕是与其他女子遭遇不同,李家便委托了青冥。
庄风道:“可有询问过这位陆公子?”
“几日前便派人去过陆府,只是陆公子一向体弱,如今已经卧床不起,对小女行踪也是不知情。”
庄风将小白菜放下,问道:“能否带我看一下莲信姑娘的居处?”
李钟瞧了庄风一眼,见他坦然如常,和声道:“仙君请。”
一方独立小院,院中养着几株睡莲,十分清静。庄风在房间内环顾一圈,各种常见物品都好端端的放着,并未发现异样。
离开李家后,庄风往城中最热闹的酒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