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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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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西,赣州府。

    四月初的天渐渐转暖,日头悬在当空,照着青砖砌得整齐的大道上,竟有些反光的刺眼。

    临街绸缎庄的二楼,迟玉遮了遮青砖道上反上来的光,打了个哈欠。

    婢女陶陶问了她一句,“姑娘困了?要不咱们回府?”

    迟玉弹了一下陶陶的额头,望里面抬了抬下巴。

    二楼靠里是绸缎庄招待贵客的厅。

    眼下那厅里,掌柜亲自出面,给过来挑选布匹绸缎的三位官员女眷挨个介绍

    “这不是才刚开始,我们怎么好走?别扫了舅母和表姐表妹的兴致。”

    她说着,又打了哈欠。

    陶陶撇嘴,“您只在旁陪着,又不选,还不如回去呢。姑娘如今真是好性儿。”

    迟玉混不在意地笑了一声。

    她从前确实没个好性,那是父母都还在的时候,至少也是父亲还在老家湖广宁兴县做百户的时候。

    现在不一样了。

    父亲被调去西北,舍不得带她过去受苦,这九年,她先被寄养在浙江的姑母家,姑母去世后,又辗转到了在赣州做同知的舅舅李荣堂府上。

    舅舅是疼她,不许舅母厚此薄彼,上街买东西必须要带着她。

    但迟玉还当真能似里面三位一样,正经地挑挑拣拣不成?

    她摇摇头,指了指下面挑着担子过去的卖货郎。

    “瞧着是个卖点心的,生意还不错,你去买点上来。”

    陶陶立时去了,不多时买了一篓香喷喷热乎乎的糕子上来。

    “姑娘,绍兴香糕!”

    迟玉眼睛亮了亮,“这可真是巧了,好久没吃这口了。”

    她问陶陶贵不贵,“若是不贵再买点回去。”

    “咱们虽然过得紧巴些,但给姑娘吃个点心的钱还是有的。”陶陶捏了几个铜板又跑了一趟。

    热腾腾的香糕香味四溢。

    李郁蓉正挑衣料挑累了,闻见这香味不由地走了过来。

    “咦,这是什么?”

    她今年十四,比起十七的迟玉还小三岁,但通常也是懒得叫一声表姐。

    迟玉也不在意,“绍兴香糕,尝一块?”

    李郁蓉让丫鬟捏了给她,然后问了一句,“哪家铺子卖的?”

    迟玉指了指楼下的货郎,货郎身边聚了不少人,销量不错的样子。

    李郁蓉立刻叫住了丫鬟,“可别捏了,弄脏了帕子。”

    说着皱眉看了迟玉一眼。

    “你可真行,这种大街上的东西也敢吃?你敢我可不敢,没得让人瞧见笑话我。”

    迟玉嗯了一声。

    “那倒也是,仙女么,吃花饮露的。就是不知道表妹这样的仙女都吃花饮露,宫里那些贵人娘娘们又该吃什么?”

    说完,她兀自放了一块糕子到嘴里。

    李郁蓉瞪她,一时又不知怎么回嘴,被里间的人喊了一声,跺着脚气哼哼地走了。

    陶陶也气哼哼。

    “不吃才好呢。从前舅老爷没中进士的时候,表小姐去咱们家住过一段日子,姑娘可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跟她听,如今可真是反过来了。再者,姑娘在浙江姑奶奶家的时候,姑奶奶家的表小姐也没说过这样的话。”

    迟玉在这句话下没出声,又吃了两块糕点,让陶陶把剩下的包起来。

    “浙江恐怕一时回不去了,能吃到绍兴香糕也算了了想念头。”

    陶陶包了糕点,也感叹了一句。

    “说起来,姑娘在浙江那会,其实过得蛮不错,姑奶奶向来宽和,任着姑娘女扮男装去学堂读书。姑娘那几年书读得好着呢,老爷不是还在信里夸姑娘的字比他好?”

    迟玉笑了一声,“我也就跟我爹比比了。”

    陶陶不以为然,“不然呢,姑娘还想跟钟三爷比不成?”

    “谁?”

    迟玉在这个许久不曾听到的称呼里晃了一下。

    “钟三爷啊,就是道士批了有状元命格的那位,姑娘的同窗同桌呀!”

    迟玉吃不下香糕了,甚至觉得香糕里还有点发涩的怪味。

    她没接陶陶这茬,端起茶水喝了几口,发了一会呆。

    她认识这位天命状元郎,是她在浙江姑家的最后一年。

    那年他随父到了绍兴任上,跟她上了同一家书院。

    他来之前,迟玉就听说过他。

    书院的先生们测了他的学业,一致认为当年才十五岁的他,已经有了举子的水平,而他被道士批过命这件事也传开了来,还没入学就成了学堂的翘楚。

    而迟玉课业稀里糊涂,女扮男装的身份虽然同窗们不知道,但书院先生还是知道的,最多也就在学堂里消遣一下时间,顺带着多识几个字,给她老爹写信用。

    迟玉这种混子,和先生们眼里的尖子,当然不可相提并论。

    偏偏原本迟玉的同桌去了别的书院,她一旁的座位空了下来,可不就很荣幸地和状元苗子坐到了一起?

    那天午后,阳光暖暖得晒得人犯懒,迟玉刚迷糊了一阵,就觉得有一阵竹香混着墨香的清新气味拢了过来。

    她睁了一只眼,看见了一道白色的身影走到了她身旁,那身影坐了下来,清香的气息扑到了她鼻尖前。

    迟玉把另一只眼也睁开了来,定睛一瞧,瞧住了。

    阳光照在少年的半张侧脸上。

    他的眉色很浓,鼻梁高挺,整张侧脸白净而棱角分明,似雨后挺立的竹,给人着一种沁人心脾的感觉。

    不过迟玉也不是这么容易就被一个人的颜唬住,她瞧住了他,完全是因为他像一个人。

    像她印象里,儿时一起耍玩的邻家小男孩。

    而那小男孩与她,不仅是玩伴这么简单——她爹某日与男孩爹一起吃酒的时候,还交换了玉佩。

    换句话说,也算是有了婚约。

    迟玉当天就问了他,“你 叫什么名字?”

    他转过了头来,迟玉莫名觉得更像了,完全就是小竹马长大后的样子。

    可他回答了她。

    “钟复川。”

    不是佟阿宣吗?

    相距甚远。

    迟玉甚是失落。

    不过这位天命状元郎人挺不错,迟玉课业潦草,问他问题的时候,他没有不认真回答的。

    全不似学堂里其他人,自己都搞不明白,还笑话迟玉,“你这样是不指望科举了。”

    她本也不是科举来的。

    渐渐的,迟玉就同钟复川熟悉了起来。

    可越熟悉,越觉得像,甚至因着钟复川的到来,她总能梦回小时候,与佟阿宣玩在一起的那些欢快时光。

    可惜钟复川话不多,她碍于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问了几句,没问出来什么。

    直到有一天,同窗另一位小爷到了十五岁束发,大操大办了一场,把学堂里的好友都叫了过去。

    他没叫钟复川,只叫了能玩能混的迟玉,但迟玉心下一转,把钟复川捎上了。

    “让我跟他一起就行,你不用操心。”

    这位小爷无所谓,就看钟复川愿不愿意了。

    迟玉也怀疑他这样的好学生不会来,但不知道怎么,她一开口,他就答应了。

    那天迟玉同他喝了不少酒。

    她心想,喝醉了就能好好问一问话了。

    钟复川和阿宣长得这么像,就算不是同一个人,也总有点关系吧。

    可谁想到,钟复川瞧着斯斯文文、书生气质,竟然是个千杯不醉。

    迟玉胜负欲上来了,非要把他灌醉,可是灌到了最后,自己脚底先打了晃。

    她拿着酒走到钟复川眼前。

    “继续喝。”

    “真要喝这么多?”钟复川喝了不少,说起话来比平日里慢了许多。

    迟玉点头,“对,喝多了你就能跟我多说几句话了。”

    钟复川不解皱眉。

    “你想说什么?”

    迟玉舔了舔嘴唇,又往前走了两步,本就不稳的脚下踩了什么,猛然一晃。

    被人伸手扶住了。

    迟玉跟钟复川笑笑,“多谢兄台。”

    他嗯了一声,又问了一遍,“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就是想问,你真没去过湖广吗?”

    钟复川看了她几眼,摇了摇头。

    “真没去过。”

    “你再好好想想。”

    他还是摇头。

    迟玉不肯泄气,又向前走了一步,刚要说什么,这次脚下真的打滑了,一头栽进了钟复川怀里。

    他的怀里香气换了换,这次是酒香和墨香的混合,迟玉抬起头来,正好和他的眸子对上。

    酒桌上的其他人早已喝糊涂,被下人弄下去睡觉了。

    眼下只剩下他们两个。

    他的眸色泛着细碎的光,或许是灯光,或许是烛火,在早已黑透的天色里,给人一种和暖的感觉。

    迟玉只觉得两人更像了。

    但她喝得舌头打结,说不上话,就这么定定看着人家,看得人家都有点不自在了。

    钟复川拍了拍迟玉。

    “你是不是醉的困了?去里间的床上睡觉吧。”

    他说着,然后勉力扶着她走了过去。

    “那你呢?”迟玉趴在床沿上问他。

    钟复川迷糊了一下,还有一点清醒。

    “我回家。”

    迟玉一听,不同意了。

    刚才光喝酒了,话还没问出来,岂能此时让他走了?

    她扯了他的衣摆,不知从哪抄起一瓶酒。

    “不许走,还没喝完呢,你刚才不是说,要陪我喝到底?”

    钟复川犹豫了片刻。

    迟玉嚷着,“都走了都走了,连你也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了 ”

    钟复川看了她一阵,拿了杯子也坐到了床边。

    “那我不走了。”

    迟玉满意地笑了一声,“你可真好。”

    她把酒给他倒满,同他边喝酒,边大着舌头又问了起来,“那你跟我说说,你来浙江之前,都去过哪儿吧 ”

    她问了这话,后面钟复川回没回应,她已经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自己醒过来的时候头痛欲裂,一睁开眼,就看到了自己赤着的胳膊和腿。

    夏日穿的不多也是正常,但她的情况不太一样,平日比别人总要多穿一层的。

    迟玉揉了揉眼睛,酒醒了两分,再向周围看去,一下子傻了眼。

    只见满地的凌乱,凌乱的不是旁的,正是散落的一件件衣服,交混地乱扔在一起。

    而她身边,安静睡着个少年。

    但迟玉一看之下,差点惊叫出声。

    恰在此时有下人挑灯从外面路过。

    灯光照了进来,照亮了少年白皙的脖颈。

    迟玉只见那修长而白皙的脖颈上,竟然有两排红彤彤的牙印。

    瞧那错落的虎牙形状,莫不是她的?!

    人是她叫的,酒是她灌得,牙印也是她的

    迟玉顿时软了腿。

    她这是酒后乱某、稀里糊涂地,把先生们心头的宝贝、天命的状元郎给嚯嚯了!

    天呐

    这个责任,她恐怕是负不起叭?!

    但什么都能软,腿不能软,她以平生最快速度穿了衣裳。

    趁着乌漆嘛黑的夜色,提着裤子,仓皇逃窜了

    这事她谁也没说,谁也不知道。

    直到钟复川去了她姑母家门口,说要见她。

    迟玉从门缝缝里,偷偷瞄了一眼,看到了少年平日温和的神情不见了,一张脸绷着,甚是严肃。

    他倒是只身而来的,显然不想闹出什么。

    但迟玉不行,她回想起来那场景就怂的要命。

    她不敢见,可钟复川连着来了三天。

    最后那天,他来的时候,脸色已经十分不好看。

    “迟煜,出来说话。”

    他的声音很沉,仿佛沉到了西湖底。

    迟玉只是迟玉,不是迟煜啊

    她越发地缩着脖子不敢出来。

    他立在门口足足等了两刻钟,就在迟玉实在扛不住,就要出门受死的时候,突然有人来把他叫走了。

    她不知道是什么人什么事,可巧那天,一直身体不好的姑母受了风寒,夜里烧了起来。

    迟玉顾不得别的了,带着表弟表妹在姑母床前伺候。

    只可惜姑母身子不好太多年,积重难返,迟玉整整在床前伺候了一个月。

    姑母还是撒手人寰了。

    姑母没了,她不再适合住在这里,舅舅亲自来接了她,从那之后,她便跟着舅舅来了江西。

    她不知道钟复川突然被叫走所为何事,而他也没有再找过她。来了江西的迟玉,更没有机会再见到他

    许是舅家的女眷们平时都能逛到天黑,迟玉吃了糕子喝了茶,又回忆了这些陈年旧事糊涂账,莫名就睡着了。

    这一睡,不巧就把乱七八糟的人和事串在了一起。

    迟玉恍恍惚惚地梦到自己,终于有机会北上找她老爹去了。

    她背着包袱,兴冲冲地上了一条船。

    谁知道船开了,才发现不对劲。

    四下里乌漆嘛黑的,迟玉在不安中,看到一个男人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江上的雾笼罩着他,令人看不清面目,但他周身的气息沉沉地压迫着人。

    等他渐渐近了,雾也渐渐散了,迟玉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干净的棱角分明的面庞,此刻不知怎么染上了一层阴沉的颜色。

    是、是那个被她“始乱终弃”的状元郎啊!

    他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

    “迟煜,你欠我的,是不是该还回来了?”

    他说完,已经到了她脸前。

    迟玉惊吓,急忙向后躲去,却已经到了船尾。

    他看着她无处可躲的怂样,冷笑了一声,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

    “我倒是看看,你还能往哪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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