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相逢何必
西北坞城
草长莺飞,浸染四野。
等逐安身上的伤养好了之后,已经是开了春,西北荒原上的冰雪也都已经慢慢融化,嘉谷河水势涨了不少,淙淙裹挟着碎冰而行,轻轻碰撞,叮咚作响。
忘忧在逐安身子有所好转后便早早离开西北,回了忘忧山,走时也没说要带逐安一起回去,只是望着这西北广袤的大地,同他说:“你长大了,该有自己的路要走了。”
当然,不可否置的是,逐安其实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他选择了怎样的一条路,而最令忘忧欣慰的是,逐安始终不改初心,剑从心动。
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路,他们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忘忧的神态一如既往,眼神却是澄明而通透的。
西北对逐安而言,可能是追寻真相非到不可的地方,对他而言,也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这片一望无际的广袤大地,是他这一生第一次踏足,却让他觉得有些奇异的熟悉亲切——那是往昔存在于忘愁书信里的一方天地,是同为医者的忘愁仁心妙手的施才之地,也是她与夫君林景芝深沉热爱着的故土家园,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治军有方,庇佑着一方城邦百姓,哪怕如今已经蹈节死义,魂归大地,却叫他在踏上这一方土地时,总觉得往昔痕迹可寻。
这里的将军士兵们不曾忘记英雄,百姓们仍时时感怀歌颂,仿佛往日欢颜历历在目,尽在眼前。
而那些在忘愁遥遥远寄来的书信中提及,叫人耳目一新的风土人情,塞外城邦,还有那如雪大漠沙,如钩关外月,草木漫无垠,芦花风轻扬……如今一一铺陈于他眼前,过往如新,叫人动容。
历经过与爱人生离死别,同亲人朋友天涯远去,当离殇无处诉,生死两茫茫,医术才能为天下黎民所有,守护皆达众生,仁心当可济世。
历经过家国岌岌可危,河山故土濒临破碎,也才真正意义上懂得,原来那时,她眼中所看到的世界这般美好鲜活。
人或许是得出去走走看看,才不至于叫自己心态跟着年纪一同迟暮老去。
他对逐安的疼爱一如既往,可是他再也不会觉得避世才是“逐安”的唯一之道。
逐安该去走自己的路了。
○
不过,忘忧走时倒是意味深长的点拨了逐安两句,“追本溯源,格物致知。”
送行的人都听得一头雾水,逐安却在仔细思索后,便一头扎进了军医张先生的帐中,说明了来意。
张先生做了几十年的军医,虽是天赋不算多高,但胜在恪尽职守。一生醉心于钻研医术,除了矜矜业业的医治军中士兵,闲暇时间便全都用来翻看医书古籍,调配炼药。
虽摸索新药的成功率向来不高,但一旦炼药成功后,复合用药便能更快的加速病情好转,大大方便了使用效果。
既然织梦误食的毒药是万昭和从张先生这里盗走的,那他若是能知道是何种毒药,药性如何,是否能追寻到蛛丝马迹呢?
那样,他也能知道织梦……究竟遭受了怎样的痛苦了。
是药三分毒,若是调配失败的话,药性就变了,再说,还不能排除药毒同源这一可能,有些含有毒性的药草本身也可以用来入药,关键就取决于用量的多少,毒的剂量放的多了些,毒性一旦盖过了药性,很大程度上就成为了一副毒药。当然,如此一想,那么想要制出一副凶险的毒药,也需要用到配方,一旦有了配方,对症下药便能配制出解药。
这样总好过毫无头绪的胡乱寻找。
提及此事,张先生还颇为愧疚,他一心为救人治病,却因为失误,出了这样性命攸关的大事,越发自责。
然而,逐安不可能去怪张先生炼药,张先生钻研医道,治病救人,本意是好,也未将失败的炼制品外泄,却没料想最后被万昭和拿走下错了药,他只想求得张先生相助,还原配方。
张先生向来老实,闻言更是毫无推脱,帮着逐安一起,一味药一味药的核对。
不过因为是失败的炼制品,张先生也没详细记录配方,只能找到当时的炼药手稿,上述所记多为草稿,混乱批注更是记录繁多,一时之间也分不出究竟是哪一条笔记。
张先生埋头于手稿中仔细回想辨认,“当时试着炼制这药……是因为军中士兵行军打仗时磕碰损伤实乃常见,经常会碰到静脉阻塞,行至不畅,淤血不消的问题,所以配置的药材都是具有调理脉络有关的药性。这味药应当有涉及其中……”
逐安想了想所阅医书,张先生用到的这几味药,药性不尽相同,用量不同效果也有所改变,“周身的经脉本就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像是这味蒲桔草,虽有化瘀之功效,但不利于眼部血脉周行,若有很有可能引发眼疾……”
……
虽然这过程实在枯燥乏味,又极容易出错,不过,备受煎熬的逐安好歹从打击中重新打起精神来,经过两天的各种配试,他们终于还原了那份毒药的配方,只要知道毒药何种,想要解毒就有迹可循了。
虽然还原的药方毒性凶险万分,但按照当时织梦服用的剂量而言,未到一毒封喉的程度,既是如此,事情应当尚有一息转机。
不过是得出了一剂小小的药方,却叫逐安坠入冰窖的心脏终于重获了一丝温度。
太好了!织梦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
○
逐安走出张先生营帐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营地里的营火还没生起,天边挂着几点孤零零的星子。
晚风轻轻拂面,带来一丝芳草泥土的气息,虽然心中仍是沉重难释,这样的宁静却叫他将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隐隐有一阵铃铛声传来,逐安视线放远,瞧见远远有一小队士兵过来,打头的那人端坐在马上,高高束起的马尾在风中飞扬,背后的红缨枪闪闪发亮。
不用怎么辨认,也知道那人是谁。
这是他们战后第一次相见。
逐安心里已再无一星半点想法,他们之间再无联系。
万昭和也很快瞧见了那营帐前站着的人。
许久不见,逐安身量似乎又高挑了些,俊美的面容亦是清浅了不少,五官越发深邃,负手而立,俊逸非凡,整个人仍是轻轻笼罩在一团烟霞中,令人侧目。
唯一不同的只有,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再没有了往昔那时常展露的温润笑意,他收敛起了他的温柔,孑然而疏离。
真是逐安!
若是现在调头未免过于刻意,可是这样势必会经过他面前,她该如何开口同逐安打招呼,打了招呼又该说点什么……或者要不要跟逐安道歉,取得他的原谅呢?
这段时间实在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她忽然一时想起自己心起歹念铸成大错,一时又想起那决绝的一剑,一时又想起逐安独自留下守城,重伤差点殉国的消息传来时她的心急如焚……可是,好像都是些没有结果的问题。
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仍有许许多多的话想同他说,那些藏在心底里最柔软的思绪,本以为已经沉淀下去,却在见到他的这一瞬,忽然又蠢蠢欲动起来。
可是,不论万昭和心绪如何翻江倒海,波涛汹涌,她也逼迫着自己面上一定要保持着波澜不兴,不动声色。
抓着缰绳的手有些微微用力,她的背脊不自觉绷紧。
越来越近了。
然而,思绪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幻想通通没有发生,她始终没能鼓起勇气开口叫住他,他的视线也没有半分犹豫要为她停留,他们就这样彼此目不斜视的擦肩而过。
像是两个从未有过交集的陌生人,穿行于人潮汹涌中,背道而驰,匆忙走过。
万昭和心里一空,那把名为长情的剑在刺进她心脏的时候,似乎也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再不会痊愈的裂缝。
走出去一段距离后,万昭和还是忍不住坐在马背上回了头,只见逐安孑然独行的身影已经快要隐没在昏暗里,若有若无。
只是很坚定的,没有再回过头。
她知道,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在他生命里匆匆而过,像是一场漫天的大雪,时节更迭,冬去春来,便要离去,连分毫回旋的余地都不会有。
然而,更令人难过的是,她没能成为他喜欢的人,就连给他留下的记忆都不甚美好,如同雪上加霜,一朝溃败,没有温柔缠绵,更没有情深似海。
她收回视线,一滴眼泪飞快滑落,苦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