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劫后余生
像是干涸得快要缺氧窒息的鱼忽的被扔回了水里,重新活了过来。
一声重重的呼吸声响起,浑浑噩噩的黑暗猛地如潮水般退去,眼皮隐约感觉到一点透进来的光,可是还没力气睁眼,剧痛已经袭来。
逐安忽的睁开眼来。
头痛欲裂。
喉咙里像烧着团火,干得难受,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浑身上下如同被打碎再重新拼凑起来一般,钝钝作痛,他稍微想动一动,四肢却不太听使唤,好像不是自己的躯体一样。
瞳孔许久不见光线,乍一下睁开,本不太明亮的光线竟有些刺眼,他闭了闭眼睛,缓了会才重新睁开。
视线里点着一盏小灯,火光温柔跳跃着,叫人晃神,一时倒叫他分不清身处何处。
他想坐起身来,试了试还是没能成功。
似乎是晕了……
可晕过去多久?怎么晕的?竟一下子想不起来。
意识仍是混沌,便只是睁着眼,稀里糊涂地躺了好半晌才渐渐恢复清明。
对了……
他在坞城外阻止匈奴来着……
坞城的城墙被轰塌了,那……城破了吗?
……西北的防线破了吗?
疏花飞白他们如何了?
对,还有阿梦……
一想到织梦,逐安便再不敢继续想下去,生怕那两个字抽走他所有的勇气。
他深吸一口气,干净利落地截断思绪,一伸手便是摸到了身侧的长情,他心里安定不少,只要有这一剑傍身,身处何地,亦无所惧。
好不容易才勉力撑着沉重的身子坐了起来,后背已经爬遍泠泠虚汗,他却顾不得大口喘气,因为他错愕地发现,自己竟是躺在西北大营的营帐里。
大大小小的药柜仍是如同他离去时那样摆开,浓重的药香经久不散,连角落书桌上的那堆医术也都未挪动过半分。
此情此景,竟让他徒然生出几分不真实感。
难道坞城外荒原上那一场残酷无比的战争,只是一场恍惚的梦境么?
可显然不是,低头一瞧,他一条腿被严严实实的包扎了起来,纱布下隐约透着点血色,可见伤势颇重,浑身上下也缠着条条带带不少绷带,大大小小累累伤痕,着实没剩多少体面。
何曾这般狼狈过?
帐中安静,只他一人。
逐安不由疑惑起来,他怎么会回到了西北大营里?战事如何了?后来发生了什么?
当时他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又如何活下来的?
活下来……
无意识地抓起长情横在膝上,指尖拂过剑穗,带了点早已经干枯的血迹,他忽然结结实实地呆住了。
素来冷静果决的逐安突然浑身颤抖起来,在初时的无知错愕之后心中升起一抹无法言喻的恐惧。
只有当他决然预备赴死时,才能短暂地将织梦可能已经不在这世上的事实放在一边。
唯一支撑着他的信念无不是织梦尚且安好,可是这也只不过是他反反复复自我安慰的借口。
因为他不敢去想,织梦已经不在了。
可是,他又拿不出任何证据来打消这样的可能性。
所以,他义无反顾想追随她去。
可这计划好的黄泉路突然横生枝节,他竟是活了下来,逐安一时懵了。
过了许久,他哆哆嗦嗦想下床,身体不听使唤,一时竟从床榻上滚落在地上,伤口的刺痛叫他直冒冷汗。
他狼狈地趴跪在地上,只觉得心里像被刀锋凌迟,钝钝泛疼。
○
许久后,他终于收拾好心情,慢吞吞拖着伤腿挪出了营帐。
站在门口看着那座曾经属于织梦的营帐走了会神,这才转身往军中走。
他走得慢,一路人也没见到什么士兵,整个西北大营像是空了一样,叫他隐约不安起来。
可是总有一阵似有若无的喧闹声传来,又提醒着他,这军中是有人在的。
他现在只想找个人问一问,究竟如何了。
刚想撑着一顶帐篷休息片刻,忽然有人惊喜的叫起来,“公子您终于醒啦!真是太好了!”
语气不仅惊喜,而且充满了敬意,像是见到了什么仰慕已久的英雄。
然而,逐安仔细瞧了瞧,是个面生的小兵,他之前似乎从未接触过,军中士兵特制的盔甲那人也像是随便穿穿,并不严谨,连领巾都系得歪歪扭扭。
怎么看都有些不甚协调。
逐安淡淡蹙眉,斟酌了几句问题,然,还没等开口,那小兵已经兴冲冲奔至他身旁,“走走走!让我护送公子去!”,说罢便半推搡半搀扶着他往前面走。
护送他去哪?
方向瞧着倒像是要去将军帐。
逐安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问出口,于心底猜测了一二。
莫不是被俘虏了?
可成了俘虏,敌军也不必再大费周章的弄虚作假,欺瞒于他。
他决定先静观其变。
小兵一路上都兴奋地同他喋喋不休说个不停,逐安没什么心思听,脑子里乱糟糟的,竟是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便是沉默。
小兵却像是根本不在意他有没有回应,仍是自顾自地说着话,在这样奇怪的相处方式下,两人离将军帐越来越近。
将军帐里灯火通明,隐约可见不少身影印在帐篷上,交谈声不绝于耳,还夹杂着几句他听不懂的语言,着实吵闹。
最坏的打算不过是匈奴占领了西北大营,现在要当众对他兴师问罪。
指尖悄悄摸上了长情,却也心知肚明,他如今重伤,若是真硬碰硬,他根本撑不了多久,他绝不能鲁莽。
眼看到了,说了一路的小兵心满意足地收了声,小跑过去,半弯着腰掀开了帘子请他进去。
没有通报也没有请示,直接就让他进去。
明亮的灯光倾泻而出,在他脚边投下一道亮黄色的地毯。
他深吸一口气,慢吞吞走了进去。
一瞬间光线有些刺眼,待眼前眩晕过去,逐安愣愣站在门边,看着帐中众人,从 一脸错愕,慢慢转为红了眼。
○
他看到身上还裹着纱布的万邦,看到了满头华发老去许多的魏丰,看到了吊着半条胳膊的杜骆斌,看到了许多面熟的将领,许多有过一面之缘武林世家的家主。
看到了静静坐在慕飞白身旁的疏花,看到了他的师父忘忧——众人皆未察觉到他进来,他的师父却举着酒盏淡淡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而后一语不发地扭过头,眼眶却红了。
还看到了,自南国一别后再不曾相见的流光。
他看着那个已经长高许多的小丫头,身着帝袍,眉眼明亮,手执酒盏,同景帝笑谈,气场沉稳,毫不怯懦,再没了那时唯唯诺诺爱哭鼻子的小孩子模样。
有些陌生。
景帝感激地敬酒:“朝月素来同南国交好,今日蒙难,幸得贵国援手相助。”
流光莞尔,对上老练的魏丰,气势竟不输分毫,“景帝言重了,孤曾有幸得逐安师父指导,大恩难忘,无以为报。今师父的故国有难,孤自是义不容辞!”
绕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魏丰,开始也是没想到这一战,南国女帝会发兵相助,更别说南国女帝大动干戈的原因,竟只是为了回报逐安,那个叫他又痛又恨的人。
景帝的笑意涩了几分,忽然忆起,曾经也是有那么一个人,为了他,无怨无悔,四处征战,守着他的天下。
可是如今,他只剩满腔颓然。
流光又道:“孤还有一事,此次退敌大胜,皆大欢喜,不若锦上添花,促成双喜临门,南国愿与朝月永结同心,世代友好。”
魏丰站起来,举杯谢道:“自是求之不得。”
便是瞧到了门边静默站着的逐安。
魏丰盯着逐安,目光复杂,像是审视了自己的一生,大梦初醒。
而后,他释怀地笑起来,将手中酒盏敬给了逐安。
遥遥一敬,当为故人。
大约是经历的战争太过残忍,付出的代价太过惨痛,叫一群人放下了过往爱恨恩怨,心平气和坐在了一堂。
放没放下,已经很难说清了。
注意到景帝的视线,帐中的每个人都开始注视起逐安,朝着他微笑,迎接着他们的英雄。
流光察觉到什么,转过身来,温柔的蓝色眸子瞬间亮了起来,浩瀚如海。
她看着逐安,像是乖巧的孩子,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她脆生生唤了一句:“师父!”
而后急匆匆撞进了他的怀里。
陌生吗?
好像一如当时,什么都没变,温柔地拂过彼此的心脏,叫人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