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身死阔别
黑暗里,阿蛮的鼻间嗅到一丝怪味,说不出来是什么味道,像是阿爹过年杀鸡的时候,鸡血的味道。
吃了忘愁的药后,她觉得身上的酸痛减缓了不少,喉咙也好受多了,只是心里仍是怕的不得了,双手下意识地抓紧忘愁的衣摆,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
“夫人,我们……我们这是在哪?”
忘愁像是被呛到,轻轻咳嗽两声,这才细声回道。
“阿蛮别怕,屋子塌了,把我们埋下面了,不过这里搭成了一个死角,暂时不会再砸下来了。”
所以光线才会这么暗,她们被困在废墟下面了。
她抽抽噎噎的小声问道:“……夫人,我们……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忘愁环在她背上的手温柔的抚摸着她的背。
“阿蛮别哭,只是被困住而已,景芝等会就会来找我们了,耐心等一等,好不好?”
她知道忘愁说的景芝便是她的夫君,大将军林景芝。
既然大将军也会来,那肯定会没事的。
她抬手擦了擦眼泪,点了点头,“好。”
“嗯,阿蛮真乖。”
“……夫人,你……方才,方才见到我的阿爹阿娘了吗?还有小宝,小宝怎么样了?他们……他们有没有逃出去?”
忘愁沉默下来,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没有答话。
不管忘愁见没见到,知不知道,都不会回答她这个问题。
人心难测,最是无情。
○
一匹黑色骏马匆匆进了坞城万家私院。
万邦正坐在屋子里擦剑,听到下人的通传,手中动作一顿,神色有些不自在起来。
半晌才道:“请进来。”
“见过万将军,问将军贵安。”
“不在大将军阵前随侍,到我这何事?”
那林家亲兵恭恭敬敬跪在地上,撩开斗篷大衣,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左右昏睡的孩子,因担惊受怕良久,被林景芝从废墟里救出来的时候,已经睡了过去,脸上犹带着泪痕。
“回将军,这是忘愁夫人在遇袭的村子里救下的孩子,夫人身受重伤,大将军急着送夫人去医治,所以派我来找您,托将军给这孩子寻个安顿处。”
也不知道怎么的,他忽然有些气急败坏,没由来的一阵恼怒,咬咬牙还是把那句“军中那么多位将军,找我作甚!”压了回去。
是啊,今天军中人人岌岌可危,势必自保不暇,说来也只可能他会出手帮忙,不找他,能找谁呢?
果然,大将军还是一眼就能看清他。
陡然泄了气,他揉了揉眉心,回道:
“既是故人之托,邦自当尽心尽力!”
亲兵在一旁的软榻上把那孩子轻轻放下,又跪回了堂前。
“多谢万将军!大将军……还需要属下,属下便先告退了。”
亲兵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起身便往门外跑,再闻已然是一阵马蹄声远去。
像是轰轰烈烈奔向既定命运,不论好坏,不论生死。
万邦喉咙一滚,却仍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几句劝阻的话根本开不了口。
知道西北要变天了又如何,他不过是军中一个小将,是这天下之主的臣民。
这天下都是那人的,他又能如何忤逆那人的命令。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就是有一天,那人把刀指向他,他都觉得正常。
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想要他们这些臣子死,何止一种理由。
只剩下万般无力。
所以,他今天早早告了病,远远的避开了西北大营。
年少时诸多棱角,像是浑身带着刺,自是不肯向所谓的命运低头,可是年岁越长,人却没怎么长进,竟自己磨去了一身棱角,褪了一身的刺,自己向命运低下了头,认了输。
万邦狠狠灌了一口黄酒,辛辣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
屋中安静,针落可闻。
她被放下的时候便醒了,等那亲兵离开了,她不敢再躺着,噗通一声就滚下了床,哆哆嗦嗦跪在了地上。
那位被叫做万将军的男子坐在位置上,低头看着手里的剑,似乎在出神,见她醒了,仍旧一言为发,只是没再走神,拿起一旁的帕子继续擦拭着自己的佩剑,看着她似乎在思考把她安排到哪里合适。
气氛微微有些压抑。
生怕自己被送太远了,她现在还想再见一见忘愁夫人。
“这位大人……”
她跪在这陌生屋子的地上心里害怕得紧,入眼全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华贵物件,面前这位男子也是一脸杀气腾腾的冷峻模样,越发叫她忐忑不安。
“大人,我……我想去找忘愁夫人。”
她的话像是触动了那男子,他擦拭长剑的停下来,目光一动,审视着她。
发现这孩子浑身抖得厉害,却仍是铆着劲,磕磕绊绊把话说全了,眼神却坚定异常。
他心下一动。
“找她作甚?”
“夫人拼死救了我,我……”
碰上那人的眼睛,她赶紧低下头,不敢再吱声,屋子里又是一阵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许久,那人才重新开口。
“邦发妻早逝,于家室心灰意冷,无心再结琴瑟,便从今日起,正式把你认作女儿,承诺视你若己出,也好老了之后,有一女承欢膝下,不至于孤寡一生,你可愿意?”
她年纪太小,万邦的一番话她听得糊里糊涂,不过,大概听出来,是这人要收留她,这样,她就不用离开这里了。
“阿蛮……阿蛮愿意。”
“既是入了我万家,那便该舍了旧名,以后你就叫……万昭和吧。”
她眼睛里含着泪,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见过阿爹。”
○
世上再无阿蛮,只有万将军之女万昭和,她舍了旧名,也该抛了那前程往事。
万邦说到做到,对她视若己出,百依百顺,叫她也渐渐放下戒心,打心底把他看做了唯一的亲人。
已然重获新生,许多事她都忘得差不多了,万邦待她好,本就年纪尚小,她几乎都快忘记自己的出身。
只是,那两人一把扒开她的手,头也不回离开的画面,随着岁月增长,却越发清晰,成了她心里跨不过去的坎。
不得不承认,跨不过去是因为害怕,她害怕被抛弃。
她不能再被抛弃了。
她试探着一次一次闹腾,这样,万邦总能分一些注意力给她,而万邦如他承诺所言,待她极好,她的脾气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养坏的。
可是也只有这样,她才觉得安心。
至少,这一次她不会再坐以待毙了。
她要叫万邦看到她,重视着她,绝不会……抛弃她。
过往种种,而今已然脱胎换骨,只是其他皆可抛却,心中有一挂念仍在。
那时,废墟之下,她窝在忘愁怀里,虽然当时没反应过来,可是后来,无论何时,只要一想她便止不住的泪崩。
忘愁护着她,一截断梁已然砸中忘愁的背,却一直紧紧护着她,片刻未曾松过手,明知道救她可能会重伤,可能无法脱险,却仍是义无反顾地扑过来。
自己受了伤,却还把唯一的解药给了她,为了宽慰她,骗她说自己还有。
医者仁心,当的起一个仁字。
可怕的是,她那时,全信了。
后来也暗暗觉得,忘愁夫人肯定会没事,却不想,自那一面匆匆分别后,再闻已是死讯。
当头一泼冷水就浇熄了她仅存的念想。
忘愁夫人随着大将军,双双英勇殉国。
她跑去问过万邦,万邦也只是点点头,神色复杂,确认了这个消息。
或许是因为是出于愧疚,对这个女儿,万邦向来百依百顺,万般疼惜,她无论怎么闹腾,万邦都顺着她的意。
分明是年少时最敬重的大将军,却在他出事的时候,什么都做不了,甚至在他身死后,被家族势力力保,推上了帅位,当真讽刺。
说来怯懦,当时不敢出手相助,而今只能把这份愧疚转化成宠爱,尽数给了那双故人托付的孩子。
御令一发,西北的将军冢很快建成,她当即去看,却发现,那将军冢只葬了将军。
又气又庆幸。
气的是,分明忘愁夫人,这样一位仁德昭彰的烈女子,理应被世人称颂传扬,可是到头来,什么都没有留下。
庆幸的是,她可以偷偷为忘愁夫人立一座坟茔,独自将自己的感激,一点一点安放在岁月里。
只是,她到最后也不知道,爹娘带着弟弟究竟有没有逃出去。
不过,也无关紧要了,终究是被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