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失而复得
“怜儿……”
容怜还没睁开眼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味,他最讨厌的味道,身子仿佛被拷上了枷锁,又痛又重。
“怜儿。”
那声音又唤了一声,温柔的像是一阵春雨淅淅沥沥落下。
明明魂牵梦萦多少个日夜,如今听来却不敢细听,生怕忽然烟消雾散。
“怜儿。”
他睁开了眼,看着床边的女子,她的鬓边戴着一朵奇异的小花,身后摆设是在熟悉不过的地方。
他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缩起来,犹豫着还是伸出手,试探着去触碰女子的脸。
入手只有冰冷虚无,他永远走不出去这方寸地方。
“善恶终有报,怜儿,你信善恶吗?”
他摇了摇头。
这世间善恶哪能分得那么清楚。
他手上杀戮无数,却没人再说他一句恶人,他随手施恩,并无善意,却被人感恩戴德,可见委实难分。
更多的是,分明有人一双手滴血未沾,却仍是被逼上绝路。
女子沉默了,身后的景象轰然倒塌,归于一片沉重的混沌。
面前忽然又立起了一座金碧辉煌的佛像,庄重慈悲,拈花而笑,像是要渡尽世间苦难。
女子指着那神像问他,“怜儿,你信神佛吗?”
他摇了摇头。
若这世上真有神佛,当真会放任世人一步步踏上绝路,走向毁灭吗?
未免太过绝情。
知苦处,踏绝路,也不寄希望于神佛。
眼前的神龛怦然碎裂,重归混沌。
女子有些着急起来,像是喃喃自语,“那你信什么?半分信仰都无?信什么?究竟信什么?”
他一字一句答得用力。
“生与死。”
唯有生死,方知始终。
脚边忽的变成了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从四面八方灌着冷风,像是人将死前幽幽的叹息。
那女子伸手拉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像是要带着他临渊前行,再不回头。
身后的路不断坍塌,分崩离析,他没有犹豫也没有挣扎,甚至连害怕都没有,只是跟着她往前走。
越走脚下的路越窄,风也越发大,他浑身都开始发冷。
再走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那女子忽然停下来,蹲下身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
“怜儿,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去哪?”
“既无善恶也无神佛,生死尽头。”
“好。”
他答得毫不犹豫,再往前一步是死路也没关系。
那孱弱的女子忽然一把推开他,回头深深望了他一眼,脸上带了血红的泪痕,头也不回地坠下了深渊。
“回去吧。”
○
眼前血红一片,却不是血腥之气,只觉得周身泛暖,就好像被暖阳温柔抱住一般。
容怜猛地张开眼,被刺眼的光线晃了眼。
他用手指挡在眼前,缓了一会才回过神,发现他躺在一张竹摇椅上,身上妥帖地盖着块厚厚的毯子,四下仍旧冰雪莹莹,肃杀萧瑟,却难得出了点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醒了?”
一偏头只见到逐安坐着一只矮凳,手里拿着一把旧巴巴的小蒲扇,仔细扇着炉火煎药。
动作一如既往的好看。
“冬日里难得有些太阳,老待在床上躺着也闷,我把你搬到帐外来晒晒太阳。”
容怜嘴巴张了张,有些晃神,一时分不清,今夕是何昔。
好像很久之前,他们在幻花宫的时候也是这样,幻花石宫的后院里,逐安搬了张竹塌到庭院里,让容怜躺着晒晒太阳,还同他说。
“若是不知有没有明天,那便先过今天吧。”
……
一个人再厉害也熬不住身体一点点腐坏,油尽灯枯,不过如此。
说起来,他真没想过自己还能过醒来,失去意识的时候,已然觉得这一生就到头了。
爱恨皆是一捧黄沙,手一扬,就散去了。
像是往这是非前程里滚过一遭,再醒来,又重新回到了人间。
他往后靠了靠,眯着眼睛去看天上那轮太阳。
“我这是……”
“风寒罢了,几副汤药就好了。”
说的倒是轻巧,他却觉得自己像是睡了许久,久到一身病气都淡去不少。
“过了几天了?”
逐安歪着头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回道:“区区七天罢了,不足挂齿。”
容怜撑着额头笑起来,这世间倒也不是没有一点慰藉都没有。
“那……织梦呢?”
逐安手下顿了顿,像是无端叹了口气,“在屋里躺着呢。”
“病了?”
逐安揉揉眉心,指着面前的小火炉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回道:“这不,煎药呢!大冬天到河里游一圈能不病吗?也不知道找人帮忙……一个两个,入了冬也不知道省心,还要我这重伤初愈的伤号两头跑。”
他知道织梦跑出去是为何,虽然担忧,可是他更信她。
织梦想做什么,就是再不忍心,他也不会违背她的意愿。
“……”
忽然之间就想通了一切,容怜愣了愣,又闭上了眼睛,没继续往下说,那张笑意盈盈的脸清晰的浮现在脑海里。
一大捧鲜艳尚带着露水的红色小花近在咫尺,织梦从花束后面探出了头。
“那你几岁了?”
“你看,他们说你活不过十八岁,而你已经十八岁了,可见他们说的并不可信。”
“所以,你不仅会活过十八岁,你还会活过八十岁,会越来越老,想必老的时候也会像如今这般模样好看。”
他再次把手压在眼帘上,张张嘴无声说了句。
“嗯,会的。”
○
黄泉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碧落。
她死活要换上的那银匣子比起木盒子而言,分量很重,掉入水里后跟着水势在水下飘了一会后,再起不来,直接晃晃悠悠沉到了水底,起起伏伏,愣是没被河水冲走。
而她制成易容粉的原料存放的时候一旦碰到水就废了,所以她存储的盒子都经过特殊的处理,很难进水。
那装了血参的银匣子在嘉谷河底待了一夜,时间长了,拿回来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进了些水,可是逐安检查过一遍,虽然药性打了折扣,然而并未全损,也就是说……还能入药。
要是现在碧落在面前,他决计不还嘴,碧落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一年都不同她争谁杀得人更多了。
还有……最应该感谢的人是,织梦。
说起来还是觉得心绪难平,他那天端着装碗的盘子往门外走的时候,正撞上了一人蜷着腰停在门口,开始没怎么注意,他随意瞥了一眼,准备绕开这人。
只是看了一眼后他才发现,这人是织梦……
一身湿漉漉的寒气,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没再滴水,只是衣裳发丝全半僵不僵地贴在身上,已然被冻上了,她弯着腰扶着膝盖喘息着停在门口,几乎是一副要跪下的姿势。
一张花容已然惨白,嘴唇冻得青紫,浑身哆嗦个不停,只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织梦这是怎么了,刚要伸手去扶,“姑娘,你这是……”
织梦哆嗦着喘了口气,太冷了实在说不出话,往怀里掏了掏取出一物,颤颤悠悠地抬起手递给他。
他猛地瞪大眼睛,只觉得心中一窒,手中的盘子几乎有些端不住。
达成所愿,像是最后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她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直直往地上摔去,黄泉太过震惊,心绪不宁,竟一下没来得及伸手去扶。
一抹白衣忽然无声无息的出现,直接稳稳接住了她。
他一脸呆滞地看着逐安温柔地把晕过去的少女往怀里带了带,直接把她抱进了帐内,一句话都没说过。
黄泉抓着盘子的手,那双杀人如麻,染血无数的手,忽然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织梦掌心的东西,随着她摔倒脱手而出,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一只熟悉的银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