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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只道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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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黝黝的地宫石室里,只点了几盏昏黄的油灯,朔月靠着一座新做成的石棺席地而坐。

    她花了一天一夜亲手打造了这具石棺,她的手磨得满是血泡她却浑然不觉。

    静静陪着石棺里那女子坐了一会,她站起身来抹了把眼角的湿意,扶着棺盖又仔仔细细看了她师傅一眼。

    那女子像是睡着了一样,面容生动依旧,眉眼无端温柔。

    朔月红着眼睛无比郑重地说了句:“师傅,等我。”

    等她回来,她就哪里都不去了,就在幻花宫里陪着师傅。

    她合上石棺,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

    出了幻花宫,策马东去。

    马不停蹄地赶了两三天路,她赶到了青城。

    武林世家之中,只有青城这一家容姓,青鱼镇也是隶属于青城管辖之中的一座小城镇。

    容寻的身份并不难猜。

    她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青城山庄。

    趁着夜色,朔月悄无声息地直接潜入了那座巍峨气派的巨大山庄里。

    她像只灵巧的猫,无声贴伏着屋脊行走,避开来来往往的巡夜人,从他们头顶悄无声息地窜过。

    虽然她要找的人不知道在哪,这座山庄大的可怕,但是她有足够的耐心去找。

    经过一座偏院时,她蹲在屋顶上听到屋里有两个人轻声对话。

    “怜儿,把这碗药给你父亲送去。”

    一听就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个温柔的女子,像是一阵春雨淅淅沥沥的落下。

    许久不见另一个人回答。

    女子又叹了口气,低声说:“怜儿,不要怪你父亲,他也是没办法。”

    那怜儿终于开口回话了,语气却含着一丝怨怼,是个稚嫩的孩童嗓音。

    “所以他就可以这般对你?……阿娘,我们回姥姥家去好不好?咳咳……”

    “唉……”一声叹息打断了那孩子的话,他沉默了一会。

    “知道了,阿娘,孩儿这就去送。”

    这孩子竟然是个病秧子,说了两三句话就咳嗽得厉害。如此为何还要让这个孩子去送药?是这位夫人腿脚有疾么?

    朔月本来想猫下身子看一眼,那孩子已经推开堂门拎着一个小巧的食盒走了出来,另一只手提了一盏朦胧的纸灯笼。

    他将纸灯笼放在地上仔细地关上了外堂的门,才又拾起纸灯笼往一边长廊走去,小小的身影在昏黄的火光里像是随时会被夜风吹散。

    朔月又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要是她猜测的没错,想必跟着他应该能见到她要找的人。

    那孩子绕着弯弯曲曲的长廊走了许久,走着走着脚步停了下来,朔月不知道他要干嘛,也没再往前,无声无息地蹲在离他一段距离的长廊栏杆上,像是只融进夜色里的黑猫。

    夜色无声,倏地,那孩子转头望了过来,倒把朔月吓了一跳。

    这孩子竟然发现了有人在跟踪,她已经把周身气息都隐藏起来了,一路上没一个人注意到她,这孩子倒是有点意思。

    朔月没有躲避,直直对上他的视线,反正要是他叫人来,她就马上杀了他。

    此时她才看清楚,这孩子长得格外漂亮,单是那一双眼睛就美得惊人,宛如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宝石,叫人见之难忘。

    两人静静对视了片刻,那孩子咳嗽了两声,声音轻的几乎快要飘散在夜色里。

    “你是坏人吗?”

    朔月坦然地点点头,“嗯,我是。”

    “你要来杀我父亲?”

    “是。”

    “好。”

    闻言朔月倒是有点诧异了,这孩子什么奇怪的反应?

    有点意思。

    朔月脸上露出一点笑意,眼尾那颗朱砂小痣在夜色里似有若无,无端的邪魅起来。

    朔月身影一动,突然就站在了那孩子面前,那盏纸灯笼的火光轻微晃动了一下,那孩子却没被吓到,静静地看着他。

    她随意往后一靠,双腿悬空坐在了栏杆上。

    “其实,我是来杀你们全家的。包括你。”

    朔月伸手戳了戳他白玉一样光洁的额头,语气十分认真,又带着点笑意,反而更加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嗯,如果你想,那你拿去吧,他们的命也是,只是能不能放过我阿娘。”

    朔月本来生过屠尽容家满门的念头,只是她自己打消了,她向来只凭喜恶做事,她觉得这么做没意思。方才她也只是想吓吓这孩子却听到他这么一本正经地回答,这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朔月伸手抓过他手里的食盒放在一旁,指尖探上他的命脉,他没有挣扎。

    她不擅长医术,但跟忘忧在药坊里待了快两年还是学了那么一点点。

    “天生的?”朔月松开他的手腕,笑眯眯地说:“会死哦。”

    那孩子毫不在意地点点头,淡声说了句:“我知道。”

    “噗……你这孩子倒是很有意思,你的命就先留着吧。可巧,我也中了毒可能就快死了,所以你可不许先死啊。”

    “你……”

    她从栏杆上跳下来,拎起了食盒,“虽然这要求有点过分,能不能带个路?”

    那孩子摇摇头,拉了拉身上的外袍,轻声说:“走吧。”

    孩子提着纸灯笼同她并肩走在长廊里,有夜风袭来拂起他们的衣角。

    朔月偏过头看着他有点不是滋味,沉默了一会,她说:“我叫朔月,欢迎你随时找我报仇。”

    朔月站在院子外抬头看了一眼院内那座夜色里朦胧华丽的小楼,低头对那孩子说:“就到这吧,你先回去。”

    她实在没办法让这么小的孩子看着她杀人,杀的还是他父亲,她终归是于心不忍,就是这样的话听起来很讽刺罢了。

    他仰着脸问:“杀手还会害怕?”

    朔月看着他,没有说话。

    “知道了,我现在回去,我会跟阿娘说,他已经喝了药。”他的目光像是融进了这漫天夜色里却坚定地回望着她的视线。

    “因为,我也希望他死。”

    他转过身,又提着那盏纸灯笼慢慢走回了黑暗里。

    朔月叹了口气,悄无声息进了院子。

    屋里亮着一盏灯,却很安静,她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容寻浑身酒气地趴在桌边睡着了,手边七倒八歪放着几个酒壶,连佩剑都随手放在了一旁。

    朔月也没叫他,把手里提着的药盒放在了桌上,径直坐到了对面的凳子上,捡了个干净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窗外夜风大了起来,过了会淅淅沥沥落起雨来,滴滴答答打在窗上。

    容寻被雨声吵醒,醉酒后只觉得头痛欲裂,眉头一皱醒了过来,坐直了身子,却马上惊慌失措地从凳子上窜了起来,后退了几步带翻了脚凳。

    “朔,朔月……”

    “啊,是我,好久不见。”

    朔月撑着下巴坐在桌边,手里捏着一只酒杯把玩,摇摇晃晃却始终没有洒落一滴酒。她如同往常一样,笑眯眯地看着他,容寻却只觉得一阵恶寒从心底爬起来。

    朔月把手边的药推了过去,“身体抱恙?那就早早喝了这碗药吧。”

    “这食盒是……你哪里得来的?”他眼睛睁大了一些,联想到很多不好的猜测,“……你,你把他们怎么了?”

    朔月掩唇笑了起来,眼角那颗小痣越发明艳。

    “当然是,杀了呀。”

    她放下了酒杯站了起来,缓步朝着容寻走过去,不紧不慢的语气像是在讨论无关紧要的小事。

    “哦,对了,里面还有个长得挺漂亮的男孩子,啧啧,可惜了那双眼睛,真是像玉石一样好看呢。”

    容寻一脸诧异地看着朔月,手指指着她却在不停颤抖,“你!”

    朔月又低头笑起来,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的笑已经不带温度,叫人不寒而栗。

    “你不是喜欢这样么?别人的性命在你眼里一文不值不是吗?我杀了他们不是正合你意。”

    听懂她语气之中的肃杀,容寻不自觉退了一步,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去摸腰间的佩剑,却摸了个空,目光紧张一颤,他的佩剑在朔月身旁的桌上放着。

    朔月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伸手拿起了他的佩剑,在他眼前晃了晃。

    “找这个?”

    容寻看着她没说话。

    朔月却随手一抛把剑扔给了他。

    “容寻,我给你一次机会,要么打倒我,要么我就杀了你。”

    容寻接了剑,看着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他同朔月接触的快两年的时间里,他一直笃定自己已经看透了朔月,可是他现在才发现,他错了,朔月从来没有对他认真露出过她的杀意,哪怕在幻花地宫里也是,现在这种恐怖的杀意却瞬间就扼住了他的喉咙。

    朔月不等他多想,疯狂地开始攻击,容寻只得拔剑抵抗,但他发现再怎么反抗也只是徒劳,朔月看清了他的弱点,几乎打得他没有丝毫还手余地,他的身上密密麻麻多出无数条细小的伤口。

    太强了……

    这才是真正的朔月么?

    他浑身刺痛已经有些招架不住,朔月却没有停手。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朔月说了一句:“谁都好,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是她死了呢?

    似乎窗外的风雨太大了,有凉凉的水汽滴在容寻脸上。

    他睁着一只被打肿的眼睛看着自己用来划伤朔月又杀了朔月师傅的那把匕首在朔月指尖灵活的舞动,闪着冰冷的寒光。

    他要死了!

    他怎么能这样死去!

    对了,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容寻挣扎着往后退了退,试图阻止杀意弥漫的朔月。

    “朔月,你别忘了,我说过你中毒了!你没有解药你会死的!你要是杀了我,就别想得到解药了!”

    朔月不为所动地看着他,语气冰冷叫人不寒而栗。

    “哈,你在威胁我吗?”

    朔月下手不带一丝犹豫,直接把匕首刺进了容寻的心脏,是她师傅身上,一模一样的位置,连深浅都分毫不差。

    他胸口插着那把匕首狼狈摔倒在地,咬着牙强忍着却还是痛呼出声。

    朔月慢悠悠蹲在他身边看着他。

    “我好像跟你说过,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中毒了又怎样?这个世上我的生死只有我自己能决定,断然没有别人让我死的道理。”

    容寻答不上话捂着心脏痛苦喘气。

    真的好不甘心,她明明知道自己中毒了为什么还是这个样子?她根本不怕死!她就是个疯子!这样的威胁就像个笑话一样讽刺。

    好不甘心啊!他绝不能让她如意。

    “咳咳,朔月!你知道那毒药是谁给我的吗?”

    朔月眼睛倏地睁大,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下意识的,她反驳道:“不可能。”

    容寻心里滋生的恶意像是找到了一条宣泄的口子,他越发恶毒地笑起来:“不可能?

    还是你不愿承认?那你说,那天忘忧去哪了呢?”

    朔月还是摇头,“……我不信。”

    “咳咳,真是蠢,毒药是忘忧的啊!哈哈……是忘忧啊……”

    容寻带着个心满意足又恶毒的笑容,停止了呼吸。

    朔月低着头站在原地,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忘忧……

    是忘忧给容寻的毒药用来杀她!

    哈哈,忘忧跟着她到了幻花宫,在那之后就不见了,她竟然还一直相信着他没有参与这件事,她怎么会那么天真?

    她心里涌上一股浓浓的疲倦,这人间好像也就不过如此了,花依旧,风依旧,夜色也依旧,再不如初见时那般万物都叫她觉得欢喜。

    她捂着眼睛低低笑起来,却觉得眼睛里一阵温热。

    师傅,她真的错了。

    忘忧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莫名其妙回到了忘月药坊,他找遍了整个药坊都没有见到朔月,心里涌上一种不好的猜想。

    他按捺着心里的着急,在门外等了一天,确认朔月不是贪玩跑出去玩后,赶紧到青鱼镇上找到富商询问容寻的下落,那富商却告诉他,容寻回了青城,只是青城那边送来了一封给他的信。

    忘忧打开看到了之前他们到了幻花宫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字迹却不是容寻的,更不是朔月的,只落了一个怜字。

    但了解到来龙去脉忘忧已经管不了是谁写的信,心急如焚地往湖城赶,

    那封信最后只写了一句话:朔月要死了。

    忘忧从来没觉得时间那么难熬,他甚至不敢去想过了多长时间,只是麻木地赶路,不停赶路。

    朔月她怎么可以死!

    朔月她怎么敢就这么离开他!

    忘忧在幻花宫门外不停敲门,等了一天,宫门终于开了。

    朔月站在一半阴影里看着他,脸色异常苍白,眼睛肿的不像话。

    忘忧却顾不上其他,伸手去探她的脉。

    察觉到脉象有异他脸色一沉,着急地问道:“你这丫头怎么了?我才离开多久就中毒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我帮你解掉!”

    朔月看着他一脸着急心里越发难受只得抽回了手,平日里笑眯眯地样子都维持不住,僵着脸地说了句:“何必明知故问。”

    “什么明知故问?”

    “事情容寻都告诉我了,我中的毒不就是你下的吗?又何必惺惺作态?”

    忘忧愣住,他什么时候给朔月下过毒了,这是什么话?

    “你在说什么?我……”

    “够了!我不想再见到你……快滚。”

    朔月心如刀绞,拼尽全力才把这句话说完,转身进了石宫。

    忘忧被她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到,僵着张脸,不禁也有些气恼。

    他真的很担心她,不眠不休跑了两三天才赶到这里,她竟然说他下毒,她竟然不信他!她竟然觉得他跟容寻一样都是因为觊觎幻花宫的宝藏才跟着她来?

    他分明只是因为她!

    忘忧当即不再多说,看着幻花宫的石门再次关上,也生了闷气自己下了山,气鼓鼓地回到了忘月药坊。

    他看着那块朔月弄的牌匾,心想那丫头气消了肯定就自己回来了。

    他会等她回来的。

    每次想到这里,他都觉得心如刀绞。

    那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当几个月后他接到朔月的死讯时,他总是想起,石门关上前,朔月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绝望又伤心。

    他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察觉到?

    他为什么不再多解释两句?

    他为什么没有拉住她?

    他竟然让她就这么心灰意冷的死去?

    这人间好像也就不过如此了,再没有初见时那般因为一个人,这天地这人世间仿佛变得处处可爱,万物都鲜活起来。

    从此,世上再没了什么忘月药坊,只有了一座叫忘忧的山,一个避世的人。

    他已经失去了他最宝贵的人。

    朔月死,刚满二十。

    “我叫朔月。每个月夜晚最黯淡无光的那一天。民间将每月初一那一天定为朔日,朔日当天的月亮被称为朔月,一般是看不见的。”

    “为什么这样叫我?因为师傅说,捡到我的时候是朔月日。这样的起名方式真是随意啊,就像师傅自己的名字一样随意。”

    “我师父叫什么?四月中,小满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满。没错,我的师傅叫小满。因为出生那天正值二十四节气小满,她就叫了这个名字。是不是,跟我名字一样的随意。”

    “我知道自己要死了,可是我还没有收徒弟。师傅肯定会觉得我很没用。我捡了一个掉在崖底快死的女子回来,她叫秦宛卿,很好听的名字,可是我不喜欢,所以我叫她花奈。师傅,我也有徒弟啦!”

    “我希望花奈给我守墓十五年,她问我为什么。为什么呢?不过是师傅为了救我而死,她死的时候刚三十五岁,我也好想活到三十五岁,好把欠她的命还给她。”

    “我不想欠她。我不想欠我师傅。”

    “可是我快死了,我活不到三十五岁。”

    “最近总觉得小满师傅在我耳边不停念叨,阿月啊……阿月啊……一直在耳边叫我,温柔的,生气的,担忧的,真的很吵很吵啊……”

    “我觉得没有哪一个师傅像小满师傅这样唠叨了。”

    “以前我觉得师傅好烦,可是现在我很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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