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长明无悔
云连枫以为自己只有两种结局。
其一是,她燃尽全身修为都不敌洄川累积万载的恶念,就此身死道消。
其二是,此道剑意不问退路不计后果,斩灭洄川恶鬼后仍然一往无前,而她只能以身化剑。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活下来。
冥冥之中,她听到一个声音在问她:悔吗?
有何可悔。
在赤谷派拦下上古魔物时她不悔,如今更是如此。
仿佛是为了弥补年少时的怅然孤独,她走过的地方越多,领受过的善意越多,想要守护的人和事也就越多。
若能殒身以换天下太平,又有什么后悔可言?
星位流转,人世间又会诞生一位太阳星主。那位星主仍然会得到障海城的款待,守在海边的龙仍然会缠上新的星主。长更洲第一宗门玄夜道,自然也不会缺一位客卿长老。
若是她就此消逝,于任何人都没有太大的损害,而她所在意的一切则会长久留在世间。
她只是遗憾,没能报了泷桥村上下的仇。
还有些留恋雪夜里石桌上温着的酒。
剑意与大火之中,她听闻灵骨铿锵,几乎化为剑身。
神力、魔气、洄川的恶鬼都在剑意与烈火下消逝。
云连枫以为,等待她的是第二种结局。
深埋于黑泥与神力魔气之间的石碑却轰然砸落,一道声音直直刺入神识:“悔吗?”
化剑的过程被强行打断。
云连枫单膝跪地,内层火焰重新化为血肉皮肤,外层火焰在她身周摇摆拂动,如同烈火所织的衣襟。
缩到门板大小的石碑就压在她脊背上,一遍遍问她:“悔吗?”
云连枫一边忍受五脏六腑翻覆的痛楚,一边冷笑:“我为何要悔?”
石碑却无反应,仍然在问:“悔吗?”
她闭口不言,暗暗蓄力,想把这石碑掀翻下去。
就在这时,大鬼神飘然而至,端着命薄,念:“苏长明。”
云连枫忽然觉得神魂如同刀刺,加上本就气血震荡,双目流出了血泪。
化为血肉的太阳真火再度震动,一时之间,她的身体变得不受她的控制。
她眼前天旋地转,当视线再度稳固下来时,视野转变成了俯瞰幽州的角度。
她看到大鬼神体内一半魔气一半神力,如同之前的洄川。
而他的笔刚刚从命薄上脱离,离开的位置正好是命薄留白的位置。
于是,写不上云连枫名字的地方变得出乎意料起来:人魂,苏长明。
看清那三个字的一瞬间,云连枫只觉得神魂剧痛。
恍如深埋在皮肉下的剑刃,被人硬生生拉拽出来。
于是弥合的皮肉又被血淋淋割开,一点一点重温当初把刀剑埋下去的痛。
她看到一个半身完好半身只剩白骨的女孩拉着她的手,问她:“苏长明,既然你愿意为生者鸣不平,那么我们一路,同样为死者鸣冤好不好?”
她看到那个女孩在坟地里放出瘴气,让死尸复活,驱使着死尸屠尽了一村老小。而骨魔在笑:“生在这样的村子里,小孩迟早也会成为恶人,早点死去还能让更多的人得救。”
她看到她与那个女孩走过的地方人心惑乱,仙凡同样拿起武器,以正义之名,行贪婪之实。
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骨魔也在笑:“他们都有自己应得而未得的,如今由自己的双手去建立自己的正义不好吗?苏长明,难道你要将天下生灵化为三六九等,划分出每个人应得多少不应得多少,如同以往的仙门一样,才算是匡扶正义吗?”
两人于洄川之畔分道扬镳。
分别之前,苏长明道:“我周游天下以来,洄川中度量善恶的水越来越浑浊,可见你的道义对天下正道并没有什么帮助。”
骨魔道:“苏长明,你心太软,还太过天真。善恶又如何?正邪又如何?只要弱势者能够主宰一次自己的命运,这天下再混乱一些又何妨?”
“你为你所谓的弱势者鸣不平,那些死于你操纵的尸体手上的婴儿,又有谁能为他们鸣不平?”苏长明微微阖眸,“你心里没有弱者,你只是想要天下变成你心中的样子,所谓正义,不过是个幌子。”
“我想要天下变成我心中的样子,你难道不是?你会觉得你想要的天下不好吗?我也同样。苏长明,别指责我,你是跟我同样的人。”
立于洄川之畔的少年苏长明道:“我不会把别人当做棋子。”
“我并没有把他们当做棋子。他们自己心里有那一面,我无非是推他们一把罢了。”骨魔掩唇轻笑。
“你以为那是他们想要的吗?我日夜走在战场上,听战场间种种杀伐声。我所听到的,家破人亡的悲歌渐渐多过金戈争鸣。你撕碎他们想要守护的,却还说自己是为了他们着想。”少年苏长明闭上眼睛,“我不曾以他们的人生路走过世间,所以,我不妄加评判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骨魔忽然像是没有调笑的耐性一般,完全冷漠了下来:“苏长明,你假清高。”
浑浊的洄川水来来往往。
洄川两岸,是一对少年好友越来越远的背影。
……
“悔吗?”
又是一声质问,重重打击在被凌迟出来的旧伤上。
云连枫动荡的气血未平,嘴角溢出鲜血,却在笑:“怎么可能后悔呢?倘若我少年时与那样的人物同游一场,那定然是因为只有那样的人物才会跟我一道破除天地间种种沉疴。纵使如今看来,她疯癫偏执,当时却已胜过旁人许多。你是何物,不在我少年时跟我行走天下,非要等到风平浪静之后来问我悔不悔。你又有什么资格问我悔不悔?”
问罪碑上的声音依旧重重循环,毫不止歇。
“它不过是个早已设定好的机关喉舌,自然不会再问更多的话。”大鬼神落到她跟前,“只要你认下问罪碑上的罪责,就能让洄川中恶鬼怨怒平息。护佑天下的明尊者,想必不介意为天下的安宁担下这般罪责吧?”
云连枫被问罪碑压得狼狈,却断然道:“诸天神灵将恶鬼的罪责转移到我身上,你还真要叫我认。你这般心中毫无公道正义的鬼,也配做大鬼神?”
大鬼神闻言,提笔要在名薄上写着什么。
云连枫忍痛运转灵力,动用太阳真火。
释放了苏长明那一面之后的神识强大得不是一个金丹修士应该拥有的。
云连枫一边强撑着并指为剑,朝大鬼神斩去。
同时,她以烈日为眼瞳,眼中所见是辽辽天下十二洲。
一念之间,风起云涌。
几乎天下人都看到,一大团火光骤然从太阳星上分离出来,掠过数洲的清晨或黄昏,掠过雪夜里的玄夜道,如同坠日一般冲向混沌中的幽州。
最后,落进鬼神城,将满城鬼气森森的砖瓦房舍都燃尽。
满城鬼魂本能畏惧太阳真火,伸手去触碰时,却并未被烧掉。
大鬼神一身白骨皆焚,神色扭曲:“你竟敢对魂魄轮转之地动手。你就不怕触怒了生死之道,彻底被生死之道抹杀?”
云连枫道:“你当真悟过生死之道?”
大鬼神不语。
他当年斩过大半神魂,已不知晓本我是何种模样,更无力去解天地间最玄奥的生死之道。
为了稳固大鬼神的位置,他这些年来常常用命薄去感应具有悟道潜质的鬼魂,然后将他们丢入洄川,任由他们被洄川恶鬼吞噬殆尽。
太阳真火四散蔓延,吞噬这些年来已经混入幽州阴晦气息的魔气。
那本命薄挣开他的手,飞起来,发出柔和的光,稳固饱经动荡的幽州。
魔气除尽后,真火自行飘起,重新回到太阳星中。
云连枫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时有时无的经脉,朝玄夜道的走去。
除妖队众人还在原地瑟瑟发抖。
众弟子很想上前问句“您是哪位”,但因为之前才冒犯过云连枫,脸不是很够用,只能暗戳戳缩在祝灯身后,指望这位一直都没丢过形象的长老上前去问。
祝灯:……
大家都是金丹,但为什么自家道门的弟子越看越想扔?
只是事关重大,他不得不出面,上前就是一个晚辈礼:“敢问足下何人?”
“云连枫。”
众人欲言又止。
假如不是亲耳听到大鬼神念了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名字,他们就要相信了。
云连枫看到他们的神色,大致猜到了问题出在哪里,转头对名薄道:“我是云连枫。”
不知是对明尊者的优待还是为了感激云连枫,命薄哗啦一声翻开,特地把写有苏长明名字的那一栏抽出来,在背面透出字:人魂,云连枫。
透完字又特地转了两圈显摆一番,这才把那一条纸合了回去。
云连枫跟除妖队众人道:“现在命薄上有我的名字了。”
众人:……
话是没错,但好像不论怎么看都不对。
云连枫:“可以回玄夜道参观日出之日的祭典了吗?”
众人:……
别,您呆在画像上就是了,祭典这种事情还是我们来。保证今年全门派都没有供奉龙神的地方。
幽州一派和乐融融。
幽州之外,九重天阙,除了万古长寂的夜神宫,其他神殿都被惊动。
他们叨叨絮语着,惊惧着,脸色戚戚,不时看向高悬天际的日月。
畏惧在蔓延。
那个万载前他们用尽下作手段才杀死的人,如今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