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命薄无名
又过了一天一夜，洄川中的鬼脸完全被烤化。
河中再无鬼物的哭笑，只剩下乌黑的泥水。
明明怪异的东西已经消失，那些泥水却依旧散发着让人不适的气息。
于是河中之物的身份就很明确了：它们是纯粹的恶念。
云连枫挥动手中半虚幻的剑，带火的剑意落入河中，河泥被生生斩开，却不散，像是融化的蜡滴一般在裂口周围轻轻波动。
整条由恶念汇聚而成的河流淌着，河中污泥来来回回，跟传说中恶鬼在河水中来回的样子一模一样。
大鬼神道：“恶即是恶，无法被消解。”
云连枫指了指他身后的童子：“那么，他们又是什么东西？”
“是恶魂残存的一点善的真灵。满河的恶灵，每百年激荡一次，认为倾覆人间是为自己报仇。其余时间则静思自己的过错。他们本就在洄川中受了前百年刑罚，当他们真心悔悟时，便又是一名童子。童子与我一样，忘却前程不平事。只是，当他们的债主找上来时，他们仍要偿还前尘累积下的过错。”
童子脸上没有半点情绪波动，甚至还为云连枫端上了一盏茶。
云连枫接茶时与童子的眼睛对视，却并未看到大彻大悟之人眼中应有的通透，只觉得对方视线如同冰凝。
她捧着茶杯，却不揭杯盖，只道：“多谢。”
大鬼神看众人在洄川附近耗费了那么多日，便提议玄夜道众人去鬼神宫休息一晚，明日游览幽州，后日再离开。
除妖队一众弟子再缺心眼也不想呆在这种鬼气森森的地方。
他们眼巴巴看着祝灯。
却见祝灯皱着眉头，正思索些什么，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云连枫则已经点了头：“可以。”
除妖队弟子们眼前一黑，直觉接下来一天两夜比洄川边上几夜还要难熬。‘
但小弟子是没有权力否决长老的决定的。
加上祝灯没有反驳云连枫，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除妖队的弟子们苦着脸跟在两名长老身后，走进了幽州鬼神城。
但凡幽州城市，都有两个城门。
一个城门给新死前来定居的鬼物，另一个城门给死习惯了满幽州窜的鬼魂。
新死鬼那边手续繁琐，玄夜道一众人就被童子带着，走得是幽州内部漫游的鬼的门。
玄夜道弟子们看到还要走鬼门，满心绝望。
尤其是前面排着的人时不时把脑袋摘下来抛着玩，后面排着的对自己的肠子挑挑拣拣，看起来就更让人绝望了。
修士们因为自己还活着而跟整个幽州格格不入。
云连枫走在最前面，神色淡淡的，看上去一点都不介意这些。
守关的鬼差把抛脑袋的鬼物登记完，目光落到云连枫身上：“幽州鬼神城规矩比别处严一些，命薄自带几分道韵，还请贵客见谅。”
云连枫盯着他手上的本子：“好。”
鬼差先在身份那一栏上写了“人魂”，又问了她的名字，在登记本上写“云连枫”，却总是写了又消失，只余一片空白。
鬼差头上腾起怨气：“命薄验过了，你用的肯定不是真名。”
云连枫却道：“我不一定是个人，要不你把人魂改成精魄试试？”
鬼差：“精魄是给妖的称呼。”
云连枫：“试试？”
鬼差：“你开什么玩笑？命簿都认了你是人魂，你就是人魂，不对的只是名字罢了。你到底叫什么？”
“云连枫。”
鬼差气得倒仰，转身去告状了。
已经回到鬼神宫里准备晚宴的大鬼神愣了愣，道：“她就不用管了，给其他人登记吧。”
除妖队众人连同祝灯的登记都没出问题。
一众弟子看云连枫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探究。
幽州鬼神城前的登记薄通生死，是天地初开时就留下的命薄。
传说中诸天众神想掌控鬼神城前的命薄，却无人获得生死之道的承认。
待到大鬼神横空出世，那本命薄才落入大鬼神手中。
大鬼神曾坦言，他发挥不出命薄十分之一的威力。
如今命薄分出两本影薄，分别镇住鬼神城两个城门，不会出错。
所以，这位被宋长老找来刺激他们的云连枫，真的是山岚洲的云连枫吗？
他们之前虽然也见过云连枫，但那是在大赤洲的事情了。
除妖队们默默离云连枫远了一些，恨不得就此缩在祝灯的庇护下。
祝灯恨铁不成钢：“不就是个假名字？看过了云长老的实力，名字的真假又有什么重要的？”
云连枫忍不住道：“名字是真的。”
祝灯敷衍一声知道，继续安慰除妖队众人。
云连枫：……
看来由生死之道而生的命薄也不能识破太阳真火精的真身。
但除妖队的修士们自觉被欺骗了感情，以前都拿她当传说，如今自以为揭穿她的真面目，好说歹说都要绕着她走。
祝灯不是很能理解这些年轻人维护偶像的姿态，只能朝云连枫比了个手势，表示爱莫能助。
云连枫：……
这种要她证明她是她自己的麻烦事，怎么看都很有问题。
一行人别别扭扭走过众鬼穿行的街道，根本没人有心思欣赏异界风情，就连路上男鬼女鬼前来搭讪也没人理会。
等到大鬼神所在的鬼神宫，一众化过妆的鬼官出来迎接，气氛才缓和了一些。
大鬼神摆上美酒美食招待他们。
云连枫落座。祝灯坐到了她对面。
除妖队少年们纷纷抢着离祝灯近的位置跟着落座。
玄夜道氛围不对，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大鬼神却如同没看见一样，直直盯着云连枫：“太阳星主觉得，我幽州能在诸天众神手上撑到何时？又或是，千万魂灵何时能挣脱诸天的束缚？”
云连枫抬眸看他。
大鬼神披着一身纸衣端坐在高位，神威压过了鬼气，凶煞之余颇有几分端庄。
他唤得不是世人因为年龄的缘故常唤的小太阳星，而是更为正式的太阳星主。
云连枫不确定他是否从写不出名字的生死薄上知晓了什么。
她道：“我还不到议论天下大事的程度。”
大鬼神：“所以，你只负责制造天下大事？”
云连枫哑然。
除妖队弟子还在计较，超小声道：“她连名字都是假的，传说中的人物肯定不是她。”
但悄悄话仍旧被大鬼神听到了。
大鬼神起身，给说话的弟子斟了一杯酒：“她的传说，只怕比你知道的更为可怖。喝吗？”
说话的弟子一个激灵，看到酒入杯中的一瞬间酒杯已结了霜，迟迟不敢伸手。
祝灯起身道：“算我管教不严，我来吧。”
大鬼神摇头：“一杯酒罢了，我不至于在酒水里下毒。”
那弟子当然不愿让维护除妖队的长老因为自己的事陷入险境，不等祝灯再说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无事发生。
他松了口气。
大鬼神抱着小酒坛走回原位，转头看着云连枫道：“我并不欣赏太阳星主的为人。之前那通话，不过是希望我幽州不再是如今这番局面罢了。做与神博弈的棋盘，对我，对我身后的童子，对天下魂魄，都不是什么好事。”
云连枫有些迷惑他口中的太阳星主到底是在称呼谁。称呼两个相隔万年的人，难道就不需要进行区别了吗？
大鬼神举杯道：“我听闻，人应该背负着自己做过的一切，无论善事恶事。若是逃避承负，天下便乱了。太阳星主，我敬你一杯。”
祝灯越听越不对劲，疯狂给云连枫使眼色。
云连枫却像是没有看到一样，端起酒杯，与大鬼神隔空致意了一番，就要喝下去。
祝灯起身一拍桌子：“她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孩罢了。小孩子喝什么酒？”
大鬼神却已经把怀中的小酒坛喝光了。
他将酒坛一丢，扫了祝灯一眼：“我意思到了，你们随意。”
云连枫当真不喝了，放下酒杯，闭目沉思。
之前喝过酒的弟子：……
说到底，吃过奇怪食物的人只有他罢了。
这场酒宴基本没人动筷子。
宴会结束后，童子领着他们去两个相邻的院子。
男弟子跟着祝灯一路走，女弟子则跟着云连枫。
领完路后，童子们就要离开。
“慢着，”云连枫叫住他们，“你们当真纯洁无垢吗？就像传说中的那样。”
童子们驻足，冷凝的视线停留在云连枫身上。
那不似活人的眼神，让根本不敢越过云连枫的除妖队弟子们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终于，其中一名童子道：“大鬼神说我们是洄川中结出的一点善念，我们便是了。”
那双眼睛却始终是冷冷的。
云连枫道：“那么，我起初的感觉没错，你们并非通透，而是对人世无感。”
那童子道：“通透与无感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行礼离去。
其他童子也跟着走了。
除妖队弟子们松了一口气，忍不住抱怨道：“云长老为何要答应留下来？”
云连枫道：“我的直觉。洄川的事还未结束。我最好留下来把后续处理掉。”
祝灯也点头：“来之前，宋长老跟我说幽州执掌者半鬼半神，一时清醒一时疯癫。历代领队长老都能感受到洄川不对劲，若是放任不管，迟早会威胁到长更洲。却苦于没有时机探查，次次都是处理完恶鬼的事就离开了。如今大鬼神主动邀请我们留下，虽然危险，却也是个机会。”
除妖队弟子们这才知道任务并未完成，赶紧拿出执行任务的风貌，震声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