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深夜酒
即便有为道门利益考虑的因素在,宋阴阳替云连枫看的洞府还是不错的。
虽然叫做洞府,实则是座带了隔离阵法的小院。
阵法既防风雪又隔音,完全可以杜绝演武场上的嘈杂之声。
由宋阴阳打过招呼后,一条支系灵脉便由灵枢调整到了这边,开阵法的灵力耗费完全由灵脉承担。
此外,灵脉里剩余的灵气还能用来再开几个别的阵法或者打坐修行。
小院的墙上有一圈凹槽,可以依照主人的需要镶上不同属性的灵石,调整灵气属性。
如果答应做玄夜道的客卿长老,云连枫每年的分例里就有三十块火属性上品灵石,此外还有不同属性不同品阶的灵石若干。
算是很不错的待遇了。
云连枫又问了一遍玄夜道安置精怪的村落在哪里。
宋阴阳本想等云连枫住上几日,对玄夜道有几分熟悉后再前往村落。他可记得小太阳星是要去南边流异洲的,要是太早让云连枫把事情办妥了,说不定这人到时候甩甩袖子就走了,起不到引发道门弟子上进的作用。
但耐不住云连枫再三提起。
况且他作为一个数百年如一日操持宗门事务的长老,本能喜欢有天赋又踏实的小辈。
一不留神松了口,只好带着进屋后完全没落座的云连枫去了精怪们所住的村子。
村子不在玄夜道内,但距离玄夜道也不远,以修士的速度半个时辰就到了。
只有凡人实力的精怪们用自制的工具打猎、采集,或者凿开河上冰雪钓鱼,倒也过得下去。
这边村子里有洄泷川渔村的人在,恰好是两个小孩的舅舅,对云连枫千恩万谢一番,顺理成章把小孩领走了。
云连枫问:“有泷桥村的人在吗?”
小孩舅舅摇头:“泷桥村是梧桐树灵庇护的村子。好像有人对梧桐树灵恨之入骨,牵连到了泷桥村人。凡是泷桥村出来的,还没被转手就已经折磨得不成样子了。那个村子,也许只有两三人能活下来吧。”
云连枫垂下眼睑:“那么,你们可知究竟是何人与梧桐树灵为敌?”
“梧桐树灵向来固守一方,与世无争,我们也不知。”
云连枫轻轻叹气,看着男人牵着两个小孩走进冒出炊烟的房子里,御风离开村落。
宋阴阳于心不忍:“我们玄夜道虽在最北端,却不是什么与世隔绝的门派。天下十二洲的大事,道门书阁都有记录。回去我让人找找梧桐树灵的事,说不定会有眉目。”
云连枫沉默一会儿,道:“你们玄夜道对门下弟子都这么尽心尽责吗?”
宋阴阳:“这算什么尽心尽责?不过是你应我邀约而来,我也应当拿出些许诚意,才好留下你。”
云连枫点头:“我接受了。”
回程后便直接去了执事堂,领了长老玉牌,算是落实了跟玄夜道的关系。
宋阴阳哭笑不得。
堂堂小太阳星,十六岁金丹的天之骄子,不过听了人一句“诚意”,便像是亏欠了对方一样。
这得在前十六年受了多少冷落,才会连半点好意都觉得不安?
原本他只是想找一个足以刺激到本门弟子的传奇人物,巴不得云连枫早点答应他的要求。
如今云连枫真的答应下来了,宋阴阳看了看小心翼翼的小太阳星,再看看门中那群把周遭好意都当做理所当然的憨憨,忽然就为云连枫感到揪心了。
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孩而已。他们玄夜道门下,就是一百六十岁都有师长护着,小太阳星怎么可以没有?
他道:“如今你是我玄夜道的客卿长老,怎么舒服就怎么来。要是谁说你不是,你便来找我。我让掌门怎么裁决,他不敢不答应。”
云连枫轻轻点头:“好。”
宋阴阳却看得出,云连枫根本没把他的话当真。
或许对于八岁离开家乡的人而言,今后的人生都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漂泊。
但作为长辈,宋阴阳仍然希望小孩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只是两边相处还不多,说再多也没用。
宋阴阳告知了自己洞府所在的位置便离开了。
只留云连枫一个人往回走。
被夜色铺满的天空始终没有变化,让人分不清白昼黑夜。
但青石路面上来往的人已经少了,隐隐有数道打更声被寒风夹裹着送到云连枫耳中。
按照长更洲的节律,现在应该是休息的时间。
云连枫踩着细碎的冰碴,听着脚底沙沙的声响,只觉得天地间过于安静了,反倒将她心里的落寞凸显出来,与凛冽的寒风相应和,一下一下,将她的心刮得生痛。
脚下的青石路面似乎总也走不完。
似乎,她走得越远,过往就逼迫得越紧。
她看到精怪们有了各自的造化,自己却救不了泷桥村的人。
她受夫子庇护,度过一个无忧的童年,却连为夫子报仇都做不到。
原本那一切还可以忍耐,因为她在前行,她总有一天会变成世人都要仰望的强者,总有一天会为她所爱的人讨回公道。
两个小孩被牵着回到冰原上简陋小屋的画面,却让她一直以来企图掩盖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她又想起那一个个傻坐着,看着阳光从梧桐树的缝隙间透下的日子了。
是啊,坐在梧桐树下发呆的日子太过闲散,只适合没什么修为的村中小孩,与太阳星主逆流而上纵横天下的姿态无关。
但那是仅有的、只属于她的时光了。
如今她走在长长的青石道上,只是顺着这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路,去一个她暂时呆着的地方。
回家这个词,再也不会跟她有什么关系了。
这条路走完,她只会看到一个空空荡荡的小院,在无边的黑暗里泡着,就像是一艘航行在没有边际的海中的船。
云连枫突然无法再忍受这样的孤寂,纵身踏风而行,青石路两侧远远近近的房舍像是水流一般往后滑去。
最终,她落在属于自己的小屋前,手里拿着特制的灵石,略重地拍在门板上。
门板轰然打开,就像是一只匍匐在黑暗里的怪物骤然张开了黑漆漆的大嘴。
然而入目的景象却不像她想得那么空寂。
院子里石桌上的冷雪被拂了下来,不止干净,还有些干燥。
石桌上多了个小铜炉,炉上温了一壶酒,正冒着丝丝热气。
那位总着睡袍的神尊终于把自己收拾妥当,就在院子里石凳上坐着,脊背挺拔,看不出此前的半点颓废。
穆年台朝她招了招手:“快进来,我们好好谈谈。要是你想让整个玄夜道都知道我来过你院子里,也可以不用关门。”
云连枫当然不想玄夜道里传出奇奇怪怪的话。
光是黑狗剑的事已经惹来了不少闹剧。要是再让人知道穆年台来过她这里,不知敬夜神的长更洲人们又要做出什么奇怪的表演。
她关上了门,坐到对面的石凳上,仿佛穆年台还是那个披着壳子跟在她身边的少年。
穆年台伸手。
莹白的手扣在铜壶上,如同玉饰。
绣着金纹的袖袍扬起、垂落,铺展在石桌上,而后,云连枫面前的空杯里就落满了酒。
穆年台亲手给她斟上,道:“喝。”
云连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穆年台又满上。
三杯酒饮尽,穆年台才道:“那片龙鳞上并没有长更洲,对吗?”
云连枫的眼眸染上酒意,瞳孔边缘血丝浮了起来,看上去颇为凶厉。
她道:“你请我喝酒,就问我这个?”
“有无?”
“的确没有。”
穆年台惨笑一声:“果然。”
“重要吗?”云连枫道,“这本就是初代留给我的东西。她说,如果我想要快点变强,可以沿着龙鳞上的路走一遭。龙鳞上没有长更洲,只是说明她没有在长更洲留后手罢了。”
“苏长明曾在大赤洲留后手?”
明明说的是苏长明,云连枫却莫名觉得穆年台的怨气和恨意都是冲着她来的。
她有些不快,却也只道:“没有。”
穆年台道:“你还没想通吗?”
“什么?”
“一个遗言是命途坎坷有趣一些的人,你指望她给……给你留什么后手?”
云连枫习惯性拿出龙鳞摩挲:“她留下的东西确实存在,路线也确实存在。障海城的人也是这么说的。”
穆年台换了种说法:“路线不过是她年少时走过的地方。什么人才会想着,再去走一遍以前的路?”
答案呼之欲出。
云连枫:“对自己的过往很珍惜的人。”
说完,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暖身的酒总算没有全然夺走她的思绪。
她意识到了这句话有两种解释。
其一是,苏长明很骄傲自己能够走过慢慢长途并且变强。
其二则是,苏长明只是想重新走一遍少年时的路,会旧友,看旧景,谈旧事。
她是另一个时空里,寻找着不得归去的家的云连枫。
“可是……”
可是苏长明怎会如此?她留在龙鳞中的地点至今依然在,天下十二洲并非梧桐树灵庇护下的秘境。
穆年台垂眸:“她最后一次离开障海城后不久,战死于玄武海。不论如何说,她都没有在鳞片里留下长更洲。”
苏长明留下鳞片的时候可曾犹豫过?
可曾想过他们还是少年时同游天下的友人,而非后来不相往来的明尊者和渊守神?
“但你还是到了长更洲。所以,我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