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家乡
日月更迭，两天时间转瞬而过。
附身飞梭的巨龙因为沿途看到的风景全是它本体砸出来的大坑，十分不是滋味，没两天就放弃飞梭，转而附身穆年台装肉的储物袋。
其他人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反正它都是魂魄了，不见得需要吃肉。
也就剑狗被它的举动气得浑身炸毛，整天围着储物龙汪汪大叫。
云连枫练出了在狗叫声里修行的定性。
穆年台悠闲地切断了听觉。
只有精怪痛苦地往耳朵里塞棉花，眼下添了淡淡的黑眼圈。
好在飞梭只要有灵石就可以飞，巨龙闹脾气完全没有影响他们的行程。
最终，飞梭停在了天泷道一处不起眼的河岸边。
岸边有座木桥，桥身早被河水苔藓侵蚀透了，踩上去咯咯作响，那发霉泛绿的桥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断掉。
更重要的是，这座桥只有一半，尽头栏杆歪倒倾斜，看上去像是某年大水把桥冲断了，之后一直没有修理。
这里便是泷桥与现实相连的地方。
云连枫看着桥，感受桥周围散溢的灵力，对泷桥村遗址是这种破烂的地方没有任何怀疑。
灵力是她从未感受过的灵力。但她并不觉得陌生。
因为她在学会修行之前，就已经与灵力的主人相伴很久了。
她踏上破桥，走到尽头，一把撕开灵力屏障，踏进群山碧水环绕的秘境：“先生，我回来了。”
然而，她记忆中的山水都已经消失了，仅有的几片田地与残破小屋歪扭得像是执念深重不肯离开的鬼魂。那棵枝繁叶茂恍若永生不死的梧桐，树冠落地，整棵横倒，深深陷在这片狭小的天地里。
云连枫站在秘境的入口，觉得自己应该悲伤。但她的心也像是那些消失的山水一样，变成无边的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横卧的树干上显现出了一个人影。他穿着洗旧了的青衫，神色温和，容颜看上去二十几许，一如她离开的那一年。
梧桐树灵道：“是太累了吗？快进来吧。别看我成了这个模样，我护着你休息一段时日，还是不成问题的。”
云连枫果真进去了。她靠着倒塌的树干坐下，道：“我会帮你报复回去。”
树灵道：“你今后自然会对上他们。”
“你告诉我，日月阁是怎么对你的？我怕我下手轻了。”
“日月阁？他们做我的对手，还不够格。”树灵笑了笑，“他们只是在我身上留了个印记，把我的存在告诉了我的敌人。树生万年，总会有几个比我强大的敌手。”
云连枫静静看着它，沉默片刻后问道：“我叛出日月阁后接连遇到追杀，一路上见到了很多不同门派的弟子。我以为我已经跳出限制我的高墙，见识到了外面的天地。先生，如果高墙之外还是高墙，我要越过几重高墙，才能为你报仇？”
“不要报仇。切莫让执念遮了眼。你走你的道足矣，别把旁人的境遇背负在身上。”
“先生不是旁人。”
梧桐树灵摇头：“这并非是我的本意。我只是负责把你送上你应该走的道，不该对你有太多的影响。”
云连枫犹豫一下，还是问出口了：“先生，我所谓的道是什么？为什么我是太阳星主？”
到底是什么人，童年的玩伴才会全都是精怪，养大她的家人是万年树灵？
梧桐树灵正要开口，云连枫又道：“我听说你欠初代阁主一个人情，所以把我送进日月阁。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问完就紧紧闭上了眼睛，似乎这样就不用听到她所害怕的答案一般。
梧桐树灵知道她害怕，想像她小时候那般拍拍她的头，看到她背上的渊守剑，便也作罢了。
它道：“我还是棵树苗时，总是被其他妖怪欺辱。我没办法打回去，几乎濒死。我就是那时遇到初代星主的。初代坐在我身边参悟大道，我也因此恢复元气，还得了化形的机缘。初代便笑说，她算是我师父。但我太弱小了，一直不能为她做什么。后来她遭到围杀，我再怎么拼命赶路，也只见到她最后一面。这便是我欠初代的人情。”
云连枫莫名：“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万年之前，那时候她大概连魂魄都不存在，跟初代更是毫无交集。
梧桐树灵道：“最后那一面，我问初代太阳星主，我能为她做什么。她要我替她养个孩子。”
云连枫只觉得思绪混乱：“我本人？”
“对。”
云连枫惊呆了。
梧桐树灵道：“我当时的反应跟你一样，连忙问她孩子在哪里。她当场拼尽最后的力气算了一卦，让我一万年后去她陨落的地方取。”
云连枫：……
初代当真是个神人。
梧桐树灵继续补刀：“我也问过她为什么是一万年。她说她的推演极限就到万年，之后万年发生的一切她都知晓，起码知晓可能会发生什么，太无聊。不如把孩子放在万年的推演临界点上，这样她唯一能知道的只是这孩子命途坎坷，此外一切都是未知，有趣一些。”
有趣一些。
云连枫觉得自己就是初代捏出来扯着玩的木偶。
梧桐树灵：“我向初代保证，我尽自己的全力给这孩子一个无忧的童年。初代说不需要，饿不死就行。如今看来，初代星主高瞻远瞩。”
云连枫：……
云连枫：“我到底是初代的什么人？”
梧桐树灵：“我觉得你跟初代没有任何关系。初代是个孤儿，没什么家族亲戚。她自己终身没有伴侣，也没有孩子。倒是有过一段情史，但那次围杀就是那个表面上喜欢她的混蛋搞的鬼。或许，她只是提前留了法术，到了时间便自行从世间选个符合她条件的小孩召唤过来，赋予星格，再交给我养。我的职责，仅仅是将你送上修行的路。因为你是这一代的太阳星，所以我送你去日月阁。如果你是别的什么体质，我也会把你送往其他地方。我只是为了还初代的人情，你不欠我什么。”
“所以我就该进日月阁，该按照初代的安排去过我的人生？”云连枫漆黑的眼瞳中隐隐有荧光亮起。她气到身体开始自动运行功法。
她道：“我无法在我自己的家乡长大，我要眼睁睁看着我童年的玩伴被修仙门派抓走，看着我的家人成了这副模样，只为一个命途坎坷有趣一些。去她的有趣，她定的路我不走了。我要把村子里的人带回来，再除掉你的敌人。我不管你们之前有什么恩怨，我只是在了结我的恩仇。仅此而已。”
她顿了顿，问道：“村子里没有人姓云，但我叫做云连枫。云是初代的姓氏吗？”
“不是。初代陨落于海中。而我去接你的那一天，沧海已变为陆地。满山枫树如云，连绵不绝。你的名字是你的来处。”
云连枫若有所思。
梧桐树灵怕她不信，补充道：“初代的名字是她自己取的，要是你在日月阁多看点史料，便可知道最初的两位星主之中有一位叫做苏长明。前代皆长夜，光明自她而始，万物自她而复苏。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云连枫咂摸了一下：“我不喜欢她，但我想成为她那种人。”
苏长明几乎决定了她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她却一点都不了解苏长明。
她只知道那个人焚长龙，夺日月，为后世人凝结出流传万载的星位，陨落于沧海时还在想如何才能有趣。
只寥寥几则传说之中，便能遥想出当年初代阁主的风姿。
那样的人，合该以长空云澜为伴，大笑大醉，飘摇于俗世凡尘之上。
梧桐树灵微笑：“你修行八年便以太阳真火筑下道基，注定会成为比初代更厉害的强者。”
云连枫摇了摇头，只觉得那一切很遥远。但她很快反应过来：“你是怎么知道我用太阳真火筑基的？”
梧桐树灵抬手，掌心浮现出一个牢笼。缩小了的修士们密密麻麻挤在里面，跟云连枫眼对眼。
是第一批前往泷桥村的修士。他们修为不高，也没有见多识广的老油条谨慎。因此被没了真身的梧桐树灵一只手拢住，玩具似的捧在手掌心。
梧桐树灵：“我不光知道你用太阳真火筑基，我还知道你以凡铁长剑斩断了灵剑，没筑基就打败了金丹期，还从多个门派的围攻里赚了个盆满钵满。”
云连枫听到自己的生财之道被树灵念出来，有点窘迫：“是他们先追杀我的。”
梧桐树灵道：“你做得对。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就是很有出息。”
非但没有责怪，反而还有些骄傲。
云连枫有点愣：“我以为先生会说我有辱斯文。”
她山门也叛过，人也杀过，夫子给同乡孩子们讲过的道理她全违反了。
有时她甚至觉得她不该再回来。她不再配做学堂里那个咿咿呀呀跟着念道德仁义的小孩子了。
树灵笑了：“不那么做，你能奈何？”
云连枫哑口无言。
“我固然希望你成为君子，但只要你能在外面不被欺负，你成为什么样便是什么样。只要我在，你便永远有可以归来的地方。”
树灵起身，抬手之间恍若一夜春回，原本残破的院落恢复了云连枫记忆中的模样。院前的梧桐树亭亭如盖，风华正茂。
可惜不过一个幻境。
云连枫走进去，忽然转头：“我可以让我的朋友们进来吗？”
树灵含笑点头。
秘境的入口随之开启。
穆年台第一个走了进来，低声一叹。
储物龙伸出修长得跟储物袋不成比例的爪子，步伐清奇。
精怪站在秘境口，踌躇道：“先生……”
树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知道。”
天泷道周围，染了些许灵性的植物无风而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真正的劫难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