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慧目的世界
顾杰看到了一个巨人。
一个真正意义上顶天立地的巨人。
他和人类长得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他格外的庞大。
他的身躯无比高耸，云霞在他腰间流转，大地被他踩在脚下，高天之上的星辰堪堪挂在他的头顶，只要一伸手，便能轻易摘下来。
他是这世间唯一的人, 亦是这世间唯一的神。
他在黑暗中奔跑，流下的汗水化为江河湖泊，他的呼吸便是四风，声音便是雷霆，他以手破开云雾，俯察大地, 便有了光暗交替，日升月落。
巨人走过世界每一个角落, 为天地带来光明，为万物赋予生机。
在无数个日夜变换之后，世界上出现了第一个生命。
那是一个畸形的肉体，它从海洋中长出，大如山岳，布满脓疮，模样怪异渗人，仿佛不该存在于世，浑身长满蠕动的触手，无比恶心。
它甚至没有自己的意识，只是趋于本能活动，不断吞噬周围一切的东西。
巨人感到失望，他一脚踩碎了这个怪物，继续向前奔跑。
怪物的尸体在大海中四分五裂，随着洋流飘散, 没入泥土, 腐烂溶解。
渐渐地，无数奇形怪状的生命随之生出。
但巨人还是感到失望, 因为他目之所及见到的一切生物, 没有半点与他相似的样子。
又过了很久很久。
突然有一天，世界上多出来了一些小人。
小人很小，小到无法与任何其他生物斗争，他们依靠植物的根茎果实充饥，靠雨露解渴，隔三差五就得长途迁徙寻找栖息之地。他们在流浪中繁衍，在困苦中求活，一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
或许是命运的指引，让小人们恰好与奔跑的巨人相逢。
巨人注意到了这些小东西，他很高兴，因为这让他明白，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自己终于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了。
但这些细微如蝼蚁的小人根本不具备在这个世界存活的能力，天灾、猛兽、疾病，任何对于其他生物无伤大雅的麻烦，都能让小人们灭亡死绝。
巨人决定赋予小人们活下来的资格。
他割开皮肤降下血雨, 剜下血肉化为食粮，他以自己的身躯喂养小人, 将自身的能力传递给了这些小他无数倍的后裔。
于是，小人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变得强壮，变得敏捷，他们有的获得了呼风唤雨的能力，有的能力拔山河，有的能燃起熊熊烈焰，有的能喷出凛冽寒霜。
这些源自巨人的伟力让小人们获得了抗争天地的权柄，他们不再惧怕大部分天敌，他们终于获得了安身立命的资格。
他们崇拜巨人，赞颂巨人，他们以氏族聚积，追随巨人的脚步，翻山越岭，渡江跨海，在每一寸土地上留下足迹。
万物在巨人的脚步中更替，时间如流沙冲刷世界，强大的终将落幕，弱小的亦难逃陨命。
一切都在光阴的流转下成为历史。
唯知识与智慧子孙延传。
小人们变得越来越聪明，逐渐有了自己的文字。
他们在迁徙中留下文明，在跋涉中开创时代。
知识让小人们更加强大，也让他们懂得了思考。
他们开始想一个问题。
——我们为什么要跟着巨人走？
他们厌倦了终年的跋涉和迁徙，他们想停下来，想感受生命的静好，想尝试一些从前从未尝试过的东西。
但也有不少人希望永远追随巨人走下去，毕竟，他们是巨人的子嗣。他们觉得，自己的诞生与存在是有使命的，那就是追随创造自己的神。
于是，激烈的争辩发生了。
因为巨人的存在，争辩最终没有上升到争斗，双方在克制中争执，寻找自己的支持者。
或许是经年久月的流离让大多数人感到了疲惫，最终，愿意留下来的人占据了多数。
他们决定开辟自己的家园，以更加体面、安定的方式，在这个世界存活下去。
他们开山碎石，伐林取木，他们建立城邦，以巨人之尊号命名，无数的小人高声呼喊着同样的音节，讴歌属于人的时代来临。
那座城，名为盘古。
巨人感到欣慰，又有些不舍，他知道这些蚂蚁一样的后裔终于不再需要依附他而存在，但这也昭示着分别终于到来。
巨人在慨叹中做出决定，他再度启程，制止了其他想要跟上来的小人，孤身踏上了最后一次旅途。
他走后，城邦越来越多，小人们开始以地域划分界限，以血统凝聚集体，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国家。
海桑事迁，光阴流转，眨眼便过了百年。
这百年来，巨人的走遍整个世界，却不曾在任何一人面前露面。
他将自己藏在恶苦边疆，于层云之上俯瞰大地，看见万物欣欣向荣，人类安居乐业。
他明白自己期愿的已经达成，也知道自己等待的终于来临。
巨人快死了。
小人们分走了他的力量，让永存不灭的他也不得不体会生老病死。
但巨人并不后悔，他惧怕的从来不是死亡，而是孤独。
他决定为这些奉他为父，称他为神的后裔们，做最后几件事。
他回到遥远的东方，将右眼挂在天穹，世间便有了一轮大日。
他来到世界的尽头，将左眼挂在海角，万物就有了月亮。
他将四肢化为天柱，撑起苍穹，故而轻者上升为天，浊者下堕为地，阴阳至此恒定，再也不因他的离去而混沌。
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将残躯融入了大地，生命因此迎来了璀璨的爆发，无数的物种在他的残骸中催生，小人们有了取之不尽的食物。
巨人死了，于他所诞生之处。
血脉的联系让小人们知道了巨人的陨落，城邦之中因此产生了巨大的冲突。
想要追随神明却被迫留下的人们指责那些安于现状的同胞，认为是对方的过错让神明离世而去。
建立城邦的人们不甘示弱，怒斥对方已成为神明的走狗，忘记了自己身为人的身份。
没有了巨人的调停，争辩很快上升到了争斗的地步，双方以巨人赋予的能力相互厮杀，去争取属于自己的命运。
战斗很快波及周边，愈演愈烈，人类的世界中一片战火，亢长的战争从春天持续到冬天，又从冬天迎来春天。
无数的生命在战争中死去，大地满是疮痍，人类的数量在自我的毁灭中急速降低。
终于，当原本欣欣向荣的族群只剩下零星的幸存者后，战争以荒诞的形式被迫结束了。
因为他们，迎来了共同的敌人。
新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