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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国子监(六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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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濯没答话,只是看了郑修一眼。

    郑修在裴濯的眼里找到了他的回答,袖子里的手猛地握紧,又无力地缓缓松开。

    郑修一言不发,只是转头望向窈月在院门后消失的方向,片刻后甩袖离去。

    窈月躲在离院门不远的树后,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半晌,见裴濯推门进来,又伸长脖子瞅了瞅他身后。

    “他已经走了。”

    窈月长长地吐出口气,“蹬蹬蹬”地小跑到裴濯身边,解释道:“郑修平日里不是这样的,估计是在家里闷头读书闷坏了脑子,才在夫子面前大放厥词。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把他的那些胡言乱语放在心上。”

    裴濯步幅放缓,但并未停下:“你不是要拿书去上课吗?”

    “……学生这就去。”窈月转身要走时,身后的裴濯又传来一声:“等等。”

    窈月惊喜地转回去,满怀期待道:“夫子还有什么要吩咐学生的?”

    裴濯递过来一本薄薄的册子,语气平平:“常生留给你的。”

    窈月本来弯起来的唇角瞬时垮了一半,有气无力地接过,嘟着嘴小声嘀咕:“耳提面命不够,还写下来……常生倒是比夫子您更像夫子……”

    裴濯的目光正好落在窈月微微嘟起的唇瓣上,如同春日里枝头上含苞欲吐蕊的海棠。裴濯觉得自己的眼眸像是被火舌灼烧到了一样,很快就把目光收了回去,继续往前走:“你散学后自己温书,我晚些再回来。”

    “夫子又要出门?”窈月望着裴濯的背影,问,“那夫子晚上回来想吃什么?常生教了我好些,我给您做!”

    “不必做。你去上课吧。”裴濯径直走进了自己的书房,还当着窈月的面,把房门不算轻地给关上了。

    房门关上带起的风扑到窈月的脸上,像是拂了她一巴掌似的,不得不让她的心提了起来:“糟糕,裴濯生气了!郑修啊郑修,你可害惨我了!”

    教室里,范夫子正在讲《易》讲得口若悬河,窈月支着脑袋实在听不进,索性翻开常生给的那本薄册子,发现里头不仅事无巨细地写了裴濯衣食住行的喜好和忌讳,还把汤婆子里需要灌多少热水,以及汤婆子摆放在床上的具体位置画了出来。

    窈月的脑子里不禁浮想联翩,裴濯抱着汤婆子睡觉的画面……

    窈月忍不住“嗤”地笑出了声,因教室里的其他人要么伏案呼呼大睡,要么睁眼神游天外,她突兀的一声笑毫不意外地就被讲得兴头上的范夫子听见了。

    范夫子痛心疾首道:“礼崩乐坏,世风日下。连你们也不愿学,如此奇书如今竟只被用于卜筮,暴殄天物孰不可忍!”

    窈月竖起书,挡住因为忍着笑而浑身发颤的自己。范夫子这是生不逢地,他若是在岐国,见到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人人皆奉《易》为圭臬,怕是会感动得老泪纵横。不过,岐人尚巫,他们好像也是为了卜筮才看……

    等范夫子用沉痛的声音又开始新一轮口若悬河时,窈月继续翻看常生留给自己的那本图文并茂的册子,一边翻一边想,裴濯看着人模人样的,一身的毛病还真不少,夏天畏热冰不离手,冬天怕冷火不离身。

    窈月暗暗腹诽,裴濯这冷热都怕的金贵身子,还专门挑了个冬天跑去天寒地冻的岐国,肯定不单单是为了给岐国皇帝祝寿。

    那会是为了什么呢?

    ……

    晚上,窈月守着一桌冷了热热了又冷的饭菜,连打了好几个呵欠。眼皮打架的窈月侧头看向一旁的刻漏,叹了口气。裴濯果然如他所说,三更半夜了都没回来。

    临近出使,裴濯肯定是忙的,但也不至于忙得人影都看不见,连觉也不回来睡了……该不会是刻意躲着自己吧?因为生气?还是因为发现了自己的别有所图……

    窈月被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着了,赶紧反思自己最近有没有可能露馅的地方,思来想去除了脑子越来越乱,没有半点主意。

    她一边骂自己愚蠢无用,一边软趴趴地倒在桌上。她是真不明白,大人让她接近郑修和裴濯,到底是看中了她的一团傻气,还是看中了她的满脸蠢样。这两人一个比一个聪明,难不成自己这种又蠢又傻到极致的,就是最好的伪装?

    郑修是自负到不愿相信被她所骗,可是裴濯……窈月总有一种自己早就被裴濯看穿的感觉,但裴濯既没有赶她,也没有抓她,除了逼她背书之外,其余时候都是任她行事,以致于窈月时不时会生出裴濯是真的在把她当徒弟的错觉。

    徒弟?若是大人一直没有吩咐,她就这样一直以“徒弟”的身份待在裴濯身边也挺好的。虽然她不喜欢背书,但只要背书的时候能看着裴濯的那张脸,别说必考的十三经了,三百经她也愿意背下来。

    刻漏传来极有规律的滴水声,窈月看着屋外越来越深的夜色,眼皮越来越重,终于忍不住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窈月极少做梦,即便偶尔身在梦中,也会极快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然后逼着自己从梦中醒过来。因为无论美梦还是噩梦,都是假的,她身边围绕着太多太多假人假物,包括她这个“张越”的身份,她不想连自己睡觉时也陷入虚假中。

    可这次,窈月明知道自己在梦中,却迟迟无法从这个冗长的梦里挣脱出来。

    梦境里,她的头顶是无星无月的至暗夜空,脚下是望不到底的万丈深渊,她孤身一人站在深渊上的独木桥上。从深渊底部卷起的烈风,吹散了她的长发,也吹乱了她的思绪,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往前还是后退。

    前方的一团黑雾里,忽然传出缥缈的声音:“女儿……”

    即便时隔多年,她还是认出了那是娘亲的声音,她惊喜地喊道:“娘亲!”

    就在她要朝前方奔过去的时候,手臂被身后一人猛地拽住:“别过去。”

    她回头,是裴濯,他的一只手拽着她,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一盏烛光摇曳的灯笼。

    “放开,我要去找娘亲!”

    “别过去,那不是你的娘亲。”

    她恍如当头被泼了冰水,迟疑地看向那团如浓墨一样化不开的黑雾,语气变得不确定起来:“娘亲?”

    这时,黑雾传来的声音不再缥缈,变得越发清晰,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女儿”,仿佛从她的耳朵里钻了进去,钻进她的胸口,疼得她泪意盈眶,浑身颤抖。

    这种血脉相连的疼痛,怎么可能不是她的娘亲?

    “是娘亲!”她拼命想挣开裴濯的手,“你放开我!”

    裴濯的手松开了,但他也从独木桥上掉了下去。直到他彻底被深渊吞没之前,他还在对她说:“别过去。”

    她呆呆地看着裴濯连同他手里的那盏灯笼一齐消失在深渊里,像是唯一的一点光亮被黑暗吞噬,独木桥上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前方的黑雾里,还在不断地传来似真似假的呼唤声,她却已经没有奔过去的力气。她把手缓缓伸向桥下的深渊,想要握住里面的什么,但除了刮过指缝的烈烈山风,什么也没有。

    时间也许过了沧海桑田,也许只过了一瞬,她察觉到自己伸进深渊的手上一沉。她想也没想就用双手紧紧握住,并使出全身的力气向上拉,将同样紧紧握着自己的裴濯从深渊里拉了上来。

    裴濯的手里还提着那盏灯笼,烛火被风吹得忽明忽暗,但足以照亮他的脸。

    裴濯笑着看她,嘴唇开合,但风声呼啸,她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她向裴濯走近,想听清他说的话,原本飘在前方的黑雾突然袭上来,挡在了他们之间。她原本紧紧握着裴濯的手也陡然一空,她手忙脚乱地驱赶黑雾。

    等眼前的黑雾散去,呼唤声不见了,裴濯不见了,只有那盏灯笼孤零零地留在了独木桥上。

    呼啸而来的风越来越猛,灯笼在桥面上被吹得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被吹落下去。她扑身上前,想要抱住这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她抱着灯笼,一起从独木桥上坠入深渊,一开始她感觉到害怕和惊慌,但随着怀中的光亮一点点传递给她的温暖,多余的情绪渐渐消失,仿佛和怀中的灯笼一同在无底的深渊中坠落直至湮灭,就是她命定的归宿。

    “……醒醒,别着凉了。”比怀中灯笼更温暖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帮窈月从不断坠落的梦境中挣脱出来,

    窈月猛地睁眼,入眼的就是咫尺外裴濯的脸。

    裴濯和睡眼迷蒙的窈月对视了片刻,率先移开目光:“夜深风凉,容易受风寒,回屋去睡吧。”

    窈月见裴濯转身就要走,赶紧撑着桌面站起来:“夫子,您床上的汤婆子已经灌好,也按照您平日的习惯摆好了。只是不知道现在还热不热,您去摸摸,若是热度不够,学生再去烧热水重新灌。”

    裴濯的脚步一顿:“你等我,就是为了问我这个?”

    “还有这个,”窈月指了指桌上还未动过的几碟菜肴,小声道,“我昨天刚跟常生学的,本想让夫子尝尝……”

    裴濯默然返身,在桌前他常坐的位置坐下,拿起早已摆好的象箸,就要朝最近的一盘菜肴下箸。

    窈月赶紧拦住了裴濯下箸的动作:“夫子不可!这些菜都凉透了!我我我去热热!您稍坐一下,马上,马上就好!”

    裴濯看着窈月来回穿梭、略显笨拙的忙碌身影,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个时辰前,裴颐对他说的那番话。

    “原本我以为,张逊就一个儿子。那就放在身边养大,帮他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没想到,张逊竟还有个女儿……我今日去见过张逊了,他是个聪明人,不要虚头巴脑的一命换一命,只要自家闺女好好活着,最后有个好归宿。至于何为好归宿,他说像你这样的就挺好。”

    “你无需现在答复我。左右我已经承诺了张逊,以后他家闺女也由我裴家管了。就算当不了儿媳,也能当女儿,免了张逊的后顾之忧。”

    “你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告诉我,我是要请夫人准备嫁女的嫁妆,还是请夫人准备娶媳的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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