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国子监(四十三)
郑家的宴席散得很早,看似宾主尽欢,但在那一张张笑脸下,都各藏着心思。不等圆月升空,京中各大官宦的家宅里,关于郑遂相府里的这场寿宴已有七八种不同的说法。
“没发生什么大事,就是相府里的一处旧楼起了火。秋日里本就天干物燥,索性火势不大,眨眼的工夫就平息了。”
“若真无大事,京兆尹韦良礼怎么会带着官差出现在相府里?是有人故意纵火,还烧死了不少人呢!”
“当真?这纵火凶犯的胆量着实厉害,唉,有这胆量做什么不好,去南边剿海寇,去北边打岐人,难道不比在天子脚下丞相府里纵火强?”
“我听说,这凶犯还真是岐人派来的细作,特意挑这一日动手,就是为了给郑相爷添堵!”
“这倒不可能,咱们郑相和岐人好得跟穿一条裤子的亲兄弟似的。岐人就算是想在天子脚下杀人放火,也该去裴家……你们年轻不知道,裴太尉和岐人之间可谓是血海深仇……”
“我知道!二十多年前,裴太尉的长子死在了岐人手上,之后裴太尉带兵屠了岐人三座城!”
“唉,若现在还是裴太尉掌兵,咱们也不会被岐人压得抬不起头了……所以啊,就算相府里的确有人放火,肯定不会是岐人指使的,也许是位义士呢。”
“你们都想复杂了,其实这事很简单,就是后宅里的那点破事。郑相虽然多年未续娶,但是府里有位管家娘子,是先头夫人的妹妹。这位娘子对郑相一往情深,但无名无分至今,便趁着这日闹出了大动静。这动静越大越好,最好能被圣人知道,以圣人的脾性,定会让这位娘子如愿,说不定直接下一道赐婚圣旨,成全了他们。”
“有道理,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倘若真闹出了人命官司,韦良礼即便是青天转世也不好管。难怪我见他带人离开相府的时候,脸黑沉得厉害,竟是这个缘故啊。”
……
旁人口中“青天转世”的韦良礼正踏碎满地的月色,脚下生风地跨入国子监里裴濯的小院。
倚靠在罗汉床上看书的裴濯,隔着老远就听见了石锤砸地似的脚步声,抬眼朝门外一看,果然就看见韦良礼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上门前的台阶。
“大人来了。”裴濯笑着放下手里的书,吩咐侍立一旁的常生,“常生,烹茶。”
“是。”常生恭敬应下离开,心里却忍不住暗想,今日真是热闹,这些大人们一茬接一茬地来,都不在家过节的吗?
“人证有恙无法过堂,我身为京兆尹,自然得上门问一问。”韦良礼也不拘礼,直接在裴濯的对面坐下,等常生的脚步声远去,才声音略微压低了些,道:“今日程白急冲冲地来找我,说你被郑遂扣下来了,十万火急。若非我验了飞云楼里的那具死尸,我当真以为放火烧楼的是你了。”
裴濯拱手道:“今日之事,多谢大人了。”
韦良礼摆了摆手,“你我不必计较这个。我来是想跟你说,飞云楼里那具死尸的事。”说完,韦良礼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开口:“那具死尸的身份,你知道吗?”
裴濯摇头:“我在楼上时,并未见到此人……他应当是潜入楼中后,误触碰到楼中的机关,才招致火起丧命的。”
韦良礼沉吟了片刻,才继续说:“他不是被火烧死的。他的鼻子和腹中都没有发现吸入烟尘的痕迹,这表明在飞云楼烧起来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裴濯沉默地看着韦良礼,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你上楼之前,上去的就只有郑遂儿子郑修、你那个学生张越,以及还没成为死尸的无名氏。当郑修被绳子吊在楼外时,楼里就只有张越和无名氏两个。所以我推测,杀人者很可能是……”
裴濯打断了韦良礼的话:“我登上飞云楼顶层时,这人还活着。”
韦良礼皱眉咳了一声:“咳,你方才说在楼上时未见到此人……明之,我知道你上飞云楼是为了你学生。护徒心切,我能理解,但这毕竟是桩人命案子,你……”
裴濯直视着韦良礼,缓缓道:“韦大人,你怀疑我徇私包庇。”
韦良礼又咳了一声:“咳咳,你我同窗多年,我是知道你品性的。但这事发生在郑遂家中,牵涉其中的不只你,还有你的学生。虽然郑遂的儿子郑修我没见到,但郑家的下人说,是那个张越要求郑修带他上楼的。之后,郑修坠楼,楼里起火,还出现了具无名尸,偏偏张越无事,我不得不怀疑他。”
裴濯垂目回想了片刻后,问:“那具无名尸的致命伤是什么?”
“这儿,”韦良礼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比划了一下长度,“应该是被一支约莫这么长的利箭穿喉……”
“不是张越,我上楼的时候,她手边并没有这样的东西,而且她的身上,”裴濯的话难以察觉地断了一下,“也没有。韦大人,我依然认为,这具无名尸是触碰到飞云楼里的机关才丧命的。”
韦良礼半信半疑:“机关?既能放箭,又能放火的机关?且不说那楼除了高一无是处,若楼里当真藏了这样会要人性命的机关,以郑遂的谨慎,是不可能让他儿子上去的。”
“因为这处要命的机关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或许只知道这高楼危险,但并不知道真正的危险在什么地方……”裴濯边说边思考着,“韦大人,飞云楼烧毁后留下的那堆废墟里,也许能找到些线索。”
韦良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得对,郑家的那些下人说,郑遂一直有吩咐,飞云楼不许人接近,更不许人上去……郑家上下的态度也古怪得很,发生了火灾命案,他们不关心起火原因,更不关心死者是何人,只是一味地搪塞遮掩。”
“除了查那具无名尸的身份,你或许还可以查一查,郑遂不让人接近飞云楼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裴濯推敲道,“他知道这楼危险,大可把楼拆了,但他没有,说明这座随时可能要人性命的飞云楼对他有用处。”
韦良礼静思了良久,突然起身,向裴濯作了一揖,“之前是我鲁莽了。”
裴濯笑着把韦良礼重新拉回坐下,“你也说了,你我同窗多年,我自然也知道你断案时是六亲不认的。这件事的确透着古怪,验尸时还验出了什么吗?”
韦良礼挠了挠后脑,有些无奈:“尸身被火烧得太严重,模样是看不出来了,只知道是个身长七尺有余二十左右的男子……其他的,得换个高明些的仵作继续验了。”
裴濯回想起在飞云楼上见到窈月时的场景,慢慢开口:“此人会武,且能双手持刀,身体极其柔软,能穿过狭窄的缝隙。”裴濯又想起窈月胳膊上的那些血迹,“死前与人打斗过,还受了伤,伤口应该在身体左侧,可能是额头或者肩膀的位置。”
韦良礼愕然:“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这时,常生正好捧着茶盘进来,“大人,先生,请。”
裴濯从茶盘上执起茶盏,递给看着自己发愣的韦良礼,然后他也拿了一盏,嗅着茶香,看着门外天边挂着的一轮圆月,悠悠道:“猜的。”
月上中天,云间寺的僧人们都已早早入眠,整座寺院笼罩在月色如水的静谧之中。但在寺庙偏僻的一角,一间漆黑无光的禅房里,却传出细不可闻的喘息声和私语声。
不多时,这间禅房内的声响停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里头亮起了微弱的烛光。在烛光亮起来的时候,照出的先是一截光洁如玉的手臂,然后是一张两颊微红、长发垂地,但依然倾国倾城的脸。
是梦华居的花魁娘子杜卿卿。
杜卿卿就着烛光,将散落在地上的衣裳一件件拾起、穿上,动作优美地根本不像是在穿衣,更像是在翩翩起舞。
她莲步轻移,来到床边,从早已看呆的男子身下抽出自己的披帛,朱唇微动:“何公子,别着凉了。”
何峻这才回过神,略显窘迫地低下头,也不管手边的是内衣还是外衣,胡乱地就往身上套。
杜卿卿站在盛满清水的木盆旁边,一边挽发,一边柔声问道:“何公子,你方才说,今日进过飞云楼的,就四人?”
正在系腰带的何峻闻声,连连点头道:“是是是,郑修、张越、裴濯,还有一个男人,不过我没看清他的模样……楼着火倒塌之后,这人也没再出现。是咱们的人吗?”
杜卿卿没有回答他,只是看了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然后偏过头看向何峻,声音娇俏地说:“何公子,你快来帮我看看,我的发髻,是不是歪了?”
何峻赶紧应声上前,替杜卿卿摆弄发髻时,不自觉地就看到她修长白皙的脖颈,脖颈上的点点红痕,是他不久前留下的痕迹。他喉头微动,无法抑制地想再靠近,喃喃道:“卿卿……”
杜卿卿忽然转身,从何峻的身上摸出一个小拇指大小的瓷瓶,脸上没有半分之前的娇媚与柔情,眼眸冷得仿佛下一瞬就要飘起浮冰:“我给你的那瓶迷香,你用光了?”
何峻猛然间清醒,止住自己的意乱情迷,点头承认道:“是,用在郑家的一个仆役身上了。我想站近些看飞云楼,但他坚决不许,我就……我记得你说过,这一瓶的量足以让人在昏睡中死去。”
杜卿卿凝视着何峻的眼里,无数的情绪翻涌,嘴唇颤了颤,但最终只吐出了一句话:“你杀人了。”
何峻朝杜卿卿走近,“为了你,别说杀人,就算是我自己的性命……”
“何公子,”杜卿卿打断何峻的剖心之词,“我只是让你替我进相府探一探飞云楼,并没有让你杀人。”
何峻见杜卿卿对自己愈发冷淡,不禁慌了,赶紧解释道:“卿卿你放心,若是被发现了,我自会领罪,绝不连累你……”
“何峻,你不会被发现,也不会有事。”杜卿卿冷冷地看着何峻,像是承诺,也像是警告,“今日后,你就安心温书备考。其他的事,你不必再管了。”
“卿卿,我错了,你别生我的气。”何峻见杜卿卿转身欲走,忙拉住她的手,“我答应你,我不会再管旁的事,一定在明年的春闱上高中状元。我会把你风风光光地娶进门,当我的状元夫人!”
屋内静默了几息的时间,然后杜卿卿轻轻地笑了一声,回头看向何峻,眉眼重新恢复了曾经的柔情似水:“那你好好用功,下月初一,我再来看你。”说着,她抽回自己的手,拿起一旁的帷帽。
何峻想跟上去,“月色正浓,我陪你赏……”
“不用了,我是个无乡之人,并无赏月的兴致。”
杜卿卿戴上帷帽,推开禅房的门,走了出去,在门外翩然转身,朝门内的何峻屈膝行礼,抿唇笑道:“多谢何公子讲解佛理,奴家受益颇多。夜深了,何公子留步。”
说完,她便再也不看何峻,转身走入明月照不到的暗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