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国子监(十五)
窈月昏头昏脑地跟裴濯下了一晚上的棋,又在常生幽怨的注视下吃完了一整盘的栗子糕,打了几个甜腻腻的饱嗝后,才终于被裴濯放回去睡觉了。
窈月歪头看了看身旁脸孔板着跟门神似的常生,好心道:“小哥不用送我了,我认识路的。”
常生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被夜色笼着的石头小径,声音没有起伏地回道:“先生说了,要看着你人进学舍。”
“你不说我不说,夫子又没有千里眼,怎么晓得?何况这么晚了,小哥早点回去睡吧。”
常生面无表情地瞥了窈月一眼,“你又想溜去哪里做坏事?”
窈月撇嘴,“大半夜的,小弟除了在床上做点春\梦,还能干什么坏事。”
常生一听,像是脏了自己耳朵似的,猛地跳离窈月一丈之外,“污言秽语。”
窈月坏笑,“你没做过?我可不信。”
没有月色只有手里灯笼的微光,依旧能看清常生涨红的脸,窈月笑得更欢了,干脆把在裴濯那里受的闷气一块发作出来,“常生小哥,你总这么一本正经,是很难讨姑娘喜欢的。来来来,小弟这里有些孤品珍本,可比圣贤书里的颜如玉要有意思的多。哦,你若不喜欢鸾凤成双的,没关系,龙阳之好的也有……”
“张越!”常生被裴濯管教得很严,连如何反击骂人都不会,只能像被调戏的闺阁小姐一样,脸红耳赤地指着窈月,愤愤道:“你、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窈月被常生的反应逗得笑弯了腰,捧腹道:“好了好了,不为难你了。你既然什么都不喜欢,那就乖乖陪着夫子守身如玉到地老天荒吧。”
常生果然招架不住窈月的厚颜无耻,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诶诶,小哥不送我回去了?夫子的吩咐呢?不怕我去做坏事啊?”
等常生满含怒气与委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窈月才负着手朝学舍走去。她激走了常生,倒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没本事折磨裴濯,也就只能折磨折磨常生了。
“走得那么快,也不给我留盏灯笼,前头这么黑啊……困死了。”窈月一边打着连天的呵欠,一边希望郑修已经睡下了。她可不想在裴濯那里吃了一肚子闷气,又去瞧郑修那张讨债似的臭脸。
一想到郑修,窈月就恨不得把自己掐死。自己已经明示暗示了那么多次了,郑修还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奶奶个腿,到底是郑修不行,还是自己不行啊。郑修该不会跟孙昀一样,是好男风的吧……
窈月一边自我反省,一边摸黑走到了学舍门口。他们的学舍其实就是处大院子,因为许多监生只是在国子监内挂个名,并不真来上课,所以里头的空房间有很多。走在一片黑黢黢只听得见自己脚步声的走廊上,即使内心强悍如窈月也忍不住有些发憷。
窈月忽然感觉头顶上擦过了阵风,凉意像是条小蛇一样侵入头皮,冷得她浑身一哆嗦。
“这中秋还没到呢,怎么就变得这么冷了。”窈月抱着双臂抱怨道,脚下却加快了速度,亟亟地就往自己屋里赶。
在一排传来此起彼伏鼾声的房间中,远远地就看到自己那屋还亮着灯,窈月心里一沉,郑修这小子还真是卯足了劲要考状元啊。
“我回来……”窈月勉强挤出点笑容,想让自己在睡前的时间好过一些,却没料到推开门后并未见到伏案用功的郑修,案上的蜡烛燃了一大半,但屋里谁也不在。
郑修的床榻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两套被褥,其中一套应该是林钧的,都没有动过的痕迹。而郑修床前的书案上,还淌着墨汁的毛笔被随意地搁在了翻开的书页间,脏污了一大团。难以想象,郑修那样把书视作命根子的人,会这样糟蹋自己的书。
窈月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赶紧出门去敲隔壁林钧的房门,却发现门并未合拢一推就开。可房内空荡荡的,并没有林钧和郑修的影子。窈月内心的不安感越来越强,她敲开每个住着监生的房门,强行把同窗们从睡梦中叫醒,询问郑修和林钧的下落,得到的却都是一脸茫然地摇头。
“他俩该不会是被女鬼捉走了吧?”
“你当是中元节啊,哪来这么多神神鬼鬼的。指不定跟昨儿的沈煊一样,偷溜出去玩了。”
“沈暄几个还在先贤祠里跪着呢,谁还敢啊……而且还是郑修啊,不太可能吧。”
听着同窗们七嘴八舌的猜测,窈月的脑子嗡嗡的,直觉告诉她,郑修和林钧应该是在房间里突然被什么人给掳走的。
窈月想起她今晚在学舍内的走廊上,莫名从头顶刮过的那阵凉风。如果那是有人从屋檐掠过……或许,或许林钧和郑修就是那时被掳走的!对方轻功卓绝,力气极大,与昨天将她和裴濯掳走的那个人贩应该差不多。
不对不对,孙昀都已经被韦良礼给抓了,那些人贩杀手的胆子再大脑子再蠢,也不可能跑来国子监来抢人,还偏偏挑中郑修和林钧……
是寻仇报复?郑修虽然脾气差但待人还是有礼有节的,最多遭点嫉妒;林钧更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最多招人烦而已……
如果今晚她没去找裴濯,而是同他们一起在房中,是不是也会被掳走?难不成,原本就是冲她来的,郑修和林钧只是替罪的羔羊……自己的仇家虽然不少,但知道自己身份的都早化作了黄土,除非真是冤魂作祟……
已经有腿快的监生跑去把这事告诉了司业林绥,林绥一听,是宝贝侄子林钧和更宝贝的郑修无端失踪了,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连袜子都顾不上穿就套上鞋,带着人火急火燎地赶到学舍里,正好听见有人大着嗓门在论证郑修与林钧偷溜出去的可能性。
“绝不可能!几处大门守得都跟铁桶一样,他们除非变作苍蝇飞出去!”
被林绥的嗓音一震,窈月的脑中突然闪过一线灵光,亟亟地凑上前去:“林伯伯,西南角的那处偏门您可去看过?”
林绥皱眉:“西南角?”
“守门的是个驼背老头,爱喝酒,姓徐。”
林绥这才想起来:“就是昨儿偷偷把你们几个放出去的那个?哎,因为你们那事,让老人家挨了顿打,现在应该在家中养伤吧……那门现在没人守着?!”
林绥赶紧又带着一群人马不停蹄地赶到西南侧的那处小门,两扇木门板虽然还合着,但门锁早已经被解开,只是虚掩在门上一碰就掉了。
林绥气得整个身子都在抖:“都给我出去找!一定要找到这两个胆大妄为的家伙!”
“慢着慢着,司业大人!”窈月见林绥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又急匆匆地上前,“您方才没在我屋里细看,郑修的桌上笔墨狼藉,他们并不像是有计划自己走的;相反,更像是有人趁机从这门撬锁进来,把他们二人掳走的。”
林绥是关心则乱,完全没留意其他,眼下被窈月这么一说,脑子慢慢冷静下来:“你说的有理。但如若他俩真是被贼人掳出去的,那现在处境的十分危险啊!”
窈月指了指门上挂着的锁:“这锁虽然是解开的,但却是挂在了门内一侧。我想,要么贼人将林钧郑修带出去之后,监内还有内应替他将锁带上,要么就是贼人根本就还没来得及出去,他带着林钧和郑修还在监内。”
林绥点头:“正是正是,不过如果有内应,完全可以把这门锁好,不必留个破绽在此。”
“所以,”窈月张望着四周的夜色,“十有八\九,郑修和林钧连同那个贼人都还在监内!”
林绥的脸色略略好转,中气也足了许多:“听见没有,人还在监内,都去找!尤其是僻静的角落,就算是老鼠洞蚂蚁窝都不许放过!”
等林绥领着一群人分头去找时,落在最后的窈月却并未跟上去,而是转身打量那扇门上的铜锁。窈月将那铜锁凑近灯笼的光线细瞧,锁头已经十分老旧,除了锁孔里,遍布厚厚的锈斑,但有的也仅是这些锈迹而已,并没有因为撬锁而留下的痕迹。
如果掳走郑修和林钧的,不是强行撬锁进来,而是从内侧用钥匙将锁打开,却故意留下门锁被开,装作是有外人撬门而进的样子。那这个人……
除了那个守门并掌握着钥匙的老徐头之外,窈月想不到第二个人。
但窈月并不准备说出来。
她回头看了看四周,确保目力所及处无第二人,拔下头上用来束发的簪子,在锁孔四周的锈斑上割划了好几道,又用力捅了捅锁孔深处,试图将里头破坏地更明显一些。
迅速做完一切后,窈月将沾了些屑末的发簪在袖子上擦了擦,重新束发将簪子插回头顶,便如无事人一样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