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1
医务室在教学楼那边，教学楼和宿舍楼之间有两个大花池，只不过里面全是泥，因为学校还没来得及做绿化。置身花池的小道，初阳觉得冷飕飕的，想起家里的大花园和那位七十六岁的花匠爷爷。
“谭钦怎么惹你了？”初阳问。
明来在他身后，他无法看见人是什么表情，说实话，他才是怂逼，他一直不敢问为什么明来在医务室的时候会那么悲伤。
那双泪光闪烁的眸子，像被海浪冲到岸边奄奄一息的鱼，微妙又很贪恋地呼吸着大陆的空气。
“没怎么，幼稚吧，就喜欢挑事儿找存在感。”
是吧，初阳想，说他是小狗儿的时候声音大到生怕别的宿舍听不见似的。
“但是他说你是关系户，你……怎么进的九中？”
“你非要问到底是吧？你不是猜到了吗？就是你爸帮我把学籍迁过来的，我什么试都没考，轻轻松松就进来了。”
初阳觉得这条鱼已经暴躁如雷了，他希望明来赶紧回他的海里去，安安静静冷冷淡淡，自由自在游翔，还是别上岸的好。不然，他要去抓他了。
“哦，没事儿，我想讲的是，你回来了就好。”
他忍住了。
2
“第一天就打架？！”周任拍着桌子，视线在初阳、明来和谭钦三人间愤怒地转，脖子抻得长，很费劲儿似的，脸气得通红。
初阳故意伸起缠了纱布的手，挠了挠不知道有啥问题的脑袋，乖巧地说：“对不起，周老师，我们错了。”
周任瞪圆的眼睛弱骤然眯起，还没开口又听初阳道：“我指的是我和明来。”
明来偏头看他：“……”
“你们俩？和谭……就那么点事儿，我说你们能不能拿出点高中生成熟的样子来？别像个初中生小学生一样打来打去的？”周任伸手扶住额头，胳膊关节支在办公桌上，旁边是一包喜贵烟。“他妈的调过来我就知道会遇到很多麻烦玩意儿。”
初阳被吼噎住了，去看坐周老师旁边的六班班主任。一个大肚腩、小个子、穿黑色西装的男老师，很肥，也很不友善，从他们被叫进办公室都一直冷着脸。
“这事儿……刘主任你看，是要怎么处理？”周任还是扶额，只稍微转了点身子以对着刘主任，但眼睛是完全没看他的。
明来忽然笑了，他把手握成拳头抵在嘴上掩饰。但还是没法儿逃过初阳的眼睛，“笑啥？”初阳小声问。
刘主任微微翻了个白眼，后看着谭钦，无奈道：“运气不好，我是这周的值周老师，分必须扣了。”
谭钦躲掉了刘主任的无奈，可是一转眼就看到明来笑得一脸事不关己的轻松模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某些人是不在意班级分吧。”
“说话注意点。”初阳很快回应他。
“敢再讲一句试试？”周任又拍桌子，终于不再扶额。
三人收表情闭嘴吧，乖乖等待处置。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六班扣四分，七班扣一分，因为初阳那双不能自理的手少扣了一分。之后三人还得各自交一份一千字检讨。
走出办公室，初阳没管谭钦在后面怎么看他们，一下子搭上了明来肩膀，像捡了个什么宝贝似的开心，“以后可要靠你照顾我了，不好意思，今天晚上可又要和你一起去洗澡了。”
“你能不能好好讲话？”
“我哪里没好好讲了？”初阳委屈，“不然谁帮我？人生地不熟的，还会突然停电停水。”
办公室和六、七、八三个班级隔的不远，走过去转个弯就到六班。六七八三个班并排，位于整条走廊的中心。
“自己想办法。”说完，明来要把那手拿下来，准备进教室。初阳却早就有预感，故意死死地贴着。
“宋初阳！”
“诶！”
“你……”明来气得咬牙切齿，“你他妈是不知道疼吗？”
“不疼啊，就是不太方便。”
“我没骂陈阿姨的意思。”
二人置于转弯中心，一个十字楼道的交界处，办公室的对向是通往食堂那边的楼梯，另外一条就是六、七和八班和对向的一、二、三和四班。时间临近中午，太阳光从建筑结构的罅隙间撒下来，刚好落了一束在明来脸上。
“我知道。”初阳眼里的微光慢慢暗淡下去，手松了。
明来把他拉到远离六班的那条道上，等着后面的谭钦进了教室后才又问他：“你爸知道会怎么样？”
“我……这事儿没严重到要告知家长的地步吧？”初阳有点慌，“况且，你也打了谭钦的，有你在，他不会打我。”
“学校会打电话的。”
“那我要怎么办？”
“你总是这样！”明来那双漆黑的眸子盯着他，语气责怪掺杂着关心，“不要总是做了之后才去想后果。”
初阳觉得这双眸子又冷又热，很复杂，他一直看不通透。
明来说：“成熟一点，不要再像以前一样了。”
3
手心受伤不影响军训，只是俯卧撑什么的做不了。教官让学生们做俯卧撑和平板支撑的时候他就坐在旁边看新生们顶着烈日忍受教官的折磨。
但他自己也被晒得难受，因为学校刚建，绿化还没搞好，一棵像样的能遮阴的树都没有。他又不想离操场太远，不然就看不到明来。
然而明来明明知道初阳在做什么，却都不肯赏脸回应他一眼。初阳伤心，不再时时刻刻顾他，然后就发现肖君时不时会往他这边看，他不明白为什么。但看他看得最多的要数谭钦，他应该还记恨着这事儿，好像随时随地都要冲过来干一架似的。
初阳不担心这个，他担心明来。
他的眼睛始终紧张地跟着明来，观察明来的一举一动，发现动作什么的都很标准，也很有力气。于是心道：为啥前一天不训今天又要训了呢？
他还在躲自己吗？初阳想，不至于了吧，都三年过去了。
趁着休息视角，他给乔新雪借了个小镜子，观察自己的面容许久，心脏像被雨淋一样潮湿。他忽然想到慕容衾，慕容衾……还在喜欢明来吗？
把镜子还给乔新雪，叫上她一起吃午饭。决定不能对明来死缠烂打，不然会让明来为难，想着等到周末回家，他去拜访二位大人的时候再问清楚他心中的疑惑。
家长是不会欺骗晚辈的，至少明叔叔和苏阿姨不会。
第二天的艰苦训练又很快过去，傍晚他们还要做志愿劳动。一个班领了十多把扫把，加上草酸、泥抹子、手套、锅丝球等工具，派了十个人才拿完。
初阳为首，带着班级认领了卫生区域。两大块，一块在食堂后面，油垢覆面，走在上面黏黏的，戴着红袖章的值周老师指挥他们需要用洗衣粉就着拖把一起拖才能拖干净，虽然都不情愿，但是为了期末的优秀班级评比，大家也都忍了。
分了两拨人，一拨处理食堂后面，一拨处理展览厅那片。九中的建筑四通八达，展览厅图书馆娱乐区域等全连在一块儿，底下镂空，伦敦大桥的建筑结构，镂空的部分摆了看书用的桌椅以及沙发，还有乒乓球台。
东面的楼梯可以走到西面，中间的楼梯又在二楼分成好几个方向。初阳带着班级找卫生区域的时候都差点绕晕。
可能是做志愿劳动太累，后面的军训六班和七班都焉了吧唧的，教官们就组织拉歌。
拉歌之前，教官们得先唱。七班的教官脸黑黑的，很温和，不怎么吼他们。他唱的是一首粤语歌，许冠杰的《浪子心声》。
是被七班的同学们哄拥着唱的，害羞又腼腆，本来就被晒得爆红的脸颊更是红透如软烂番茄。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人比海里沙，毋用多牵挂
唱完后，他还和同学们说了很多自己当兵的故事，虽不是战乱时期，但初阳的心情却也大同小异。爷爷说过战争年代的男儿都有一个考进黄埔军校的梦，保卫祖国这件事是永远在时刻准备着的。
唱完歌之后，教官对着他们每一个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他说他是广东的，远离家乡，梦想成为一名合格的中国军人。礼毕，很多人眼含泪花，深深被感动着。初阳虽然觉得自己还没有父亲曾教他的独具的观察与思考，但也能深入其言语中，真正体会到站在旁观者一个角度去了解一名中国兵的感受。兵者，出于赤城心，拥有感恩心，忠于独立心，敬于祖国心。无人不为之感慨，大胆无畏，坦荡明理。
拉歌环节正式到来，六班和七班挨得近，自然又是对立双方，偏偏六班的教官又是个话唠子。七班的教官不仅温柔还很腼腆，对立的时候他每每败在六班教官密集的吆喝挑衅里。
教官丢了士气，七班的学生却很争气，虽唱得不齐，但嗓音要盖过他们，对着对着还站起来，差点要开骂了。
初阳不是带头那个，但是都一直跟着站起来，一句“一样的风采在共和国的旗帜上飞扬”才唱到一半，忽然瞥到明来正看着他，笑得明媚如骄阳。脸也被晒红了，露出整齐的白牙，眼眸中像是喜欢又像是艳羡的情愫浓烈，直逼初阳心脏，他觉得心脏忽地像被雷击中，破碎了。
明来从没这样笑过。盛夏里，艳阳天，同龄人中的少年，让风都有了形状。
初阳卡壳了，惹来阵阵哄笑，羞愤着坐下去，觉得小溪从那破碎的心上流过去，流过青春一片热烈鲜红。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接下来他都不敢再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