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下了一场雪
夜来寒雨晚来风,气温骤降,天气预报说长沙会迎来十年来的首次降雪,入夜后窗外的玉兰树在大风的鼓动下偶尔敲响一下宿舍的窗,又迅速的收回身子。宿舍里有几张床是空着的,山哥几个人今晚如约考试后去校外的网吧打通宵游戏了,司前程也还没回来。魏明从被窝里钻出来,气愤的抱怨着:“这鬼天气比上海还要冷的呀,要是能在桌子上打个火锅就好了呀。”
陆骁半卧在床上,被子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生怕一丝冷风泄露进来。听到魏明在说话,觉得非常有趣,于是将手里川端康成的《雪国》放在了被子上,扭头对魏明讲:“你们上海人讲话真好听,不管男女讲话都要‘阿拉’、‘的呀’、‘不得了哦’,听起来就很温柔和气,不像我们老家的话,一股碴子味儿。”
魏明嘻嘻笑着说:“你们那冰天雪地的环境,估计只能适合东北话的呀,要不你把阿拉上海话放到东北一听,就不对了呀,和东北大汉的身量不相符的呀”
陆骁笑着回道:“也是这么个情况”。他不去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也是怕被人说自己数典忘祖。平时人来疯的他,独处的时候喜欢文学作品里干净、美好的生活,也就是很多人说的文艺范儿,他对东北浮在表面上的粗犷风格不太喜欢,陆骁的心底更向往川端康成笔下的雪国,那里外面有积雪覆盖,有寒风刺骨,但在每一间木屋里有温暖的火炉,有舒服的汤泉,也许你会结交上一两个温存挚友,围坐在小小的泥炉旁边,或煮茶或温酒,读书或者歌唱,如若兴致来了,大家穿上耐寒的衣物,撑着灯火,冲到林子里、田野间,去奔跑呐喊。被洁白的世界包裹着的人,应该是精致的,浪漫的,即使是静下来的忧伤都应该写在飘舞雪花上,那是多么美好的世界,他这样想着便愣了神。
司前程的家教课在晚饭前就结束了,下了公交车他发觉外面的温度低了好多,冷风呼啸着吹过来,顿时觉得寒冷从脖子后面灌入,随即在后背上倏忽间扩散开,自己不觉一阵哆嗦。他用双手把衣服领子立了起来,缩着肩膀走进校门。
“喂!”一个声音在叫他,他回头一看,不远处一个身穿米黄色羽绒靠着蹦蹦跳取暖的的身影,是岛民。见只有她一个人在,司前程便问:“你在等我?”
岛民笑呵呵的回答说:“哪有,我去买东西,看到你下公交车。”
“怎么就你一个,那两个女人呢?”司前程很喜欢把栗娜姐称作那个女人,如果加上山妹就成了那两个女人。岛民有些懊恼的说她们怕冷在宿舍躺着不肯出来。
“你吃饭了没有?”她问司前程。
“没有,你吃了吗?”
“没有。”
“那我请你去吃串串火锅吧,我今天发工资。”司前程说完反倒有些后悔,如果岛民拒绝他那多少也会有些尴尬的,他又想想应该不会,他能感觉到在岛民看他的眼神里总有一些不可言语的温柔,这温柔既能吸引他就不会没有理由。
“好呀。”岛民的笑容绽放在那可爱的脸上,两个人默契的都没有提邀请另外三个人。其实岛民在班里的女生中应该属于耐看的,只不过这身材,再配上那厚厚的羽绒服,有些企鹅的感觉吧。
俩人吃着串串,司前程说这里还是没有重庆的串串够味儿,然后问岛民海南人是不是不吃辣椒,岛民举例子否定说海南的黄灯笼辣椒酱非常有名的,下学期一定要带两瓶给他尝尝。吃饱了确实能抵御寒冷,特别是在寒夜里这样吃上一顿麻辣的火锅,真是从心里暖便了全身。推开火锅店的门,又像从温暖芳香的天堂钻回了苦难的人间,司前程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岛民看着他呵呵的笑,刚好路过一家精品店,岛民说:“送一条围巾给你吧,感谢你请吃串串。”
他们几个在一起互相请吃东西也是常事儿,能找到理由宰到谁一顿饭或是一顿零食都是件快乐的事情,今天只有他俩在一起反而搞得客客气气,极不自然,仿佛相识不久的样子。岛民让司前程等一下,一会儿就从精品店里出来了,她撕掉围巾的价签,说了句低头,于是就踮着脚把围巾系在了司前程的脖子上。
不知道是围巾真的暖和还是心理的热映射到了脖子上,司前程觉得暖哄哄的。两个人又走在回学校的路上,彼此间的距离好像比来的时候近了些,司前程的胳膊总会无意中和岛民的羽绒服撞在一起,两人就这样慢悠悠的在冷风中晃荡着。
“去计算机楼上网怎么样?”岛民提议。
“好啊,反正这么早回去也没事做,那里有暖气。”司前程说着。
大家都知道冬天里学校最暖和的两个地方,一个是图书馆,那里密封效果最好,人气也很旺,温度要比室外高许多。另外一个就是计算机房了,且不说这里人气如何,就是打开的那些计算机散发的热量就比多少匹的空调都要温暖了。快要放假了,计算机房的人不是很多,他们找了两个相邻的位子坐下。打开qq是这个年代上网必做的第一件事,岛民在共享中心的影视栏目里慢慢翻找着,司前程打开论坛开始冲浪。
“滴滴滴”司前程面对的显示器上小企鹅闪了起来,他点开,是岛民发来的消息:“你看见过‘雪’吗?”
“冰箱里的算吗?”司前程唇角带着微笑回复。
“一会儿去看雪吧。”又一条信息发过来。
比邻坐着的两个人,轻舞着指尖进行交流,虽没有声音入耳却字字入了彼此的心,扰动着心中的那一池秋水。
栗娜姐看着窗外,寻思着窗外一定冷得要命,双手交叉抱了抱自己的肩膀,自顾自的说了句:“好可怕”。山妹笨拙的推门,手里拎着门外取回来的炒粉和炖汤,她用脚勾着门避免门被完全吹开,身体晃荡了几下,等完全进来后用后背一靠,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栗娜姐你真奢侈,一碗汤都要十块钱,我一个炒粉才三块五。”山妹嘟囔着。
“就是这样的价格啊,我们那里每天都要喝炖汤的,我现在只能一周才喝一次,已经很节省了好吧。以前在家还可以随便吃海鲜呢,现在连海带都吃不到。”栗娜姐说着,打开汤盒,“分你一半好不好?”
山妹立马收敛了批判的表情乖巧的说:“好呀”。
山妹吃得开心了总要说上几句话:“栗娜姐,你家里是不是有矿啊?有海?以后姐夫不是要倒插门了,真幸福啊。”
“没有啊,以前有几条渔船,后来我爸说太累了就卖了两艘条。关他什么事儿啊”李娜姐依旧是平淡着说。
“唉,我老乡说我们这专业毕业后很多人都是要到船上工作的,我可不想,要碰上这样的大风多可怕啊。”想到船,山妹又想到了未来这可怕的事儿。
“我听说这些单位都不会招女生的,我们应该不用上船。”栗娜姐说。
“那不是更惨,连工作都没有,毕业就等于失业了。”山妹将不小心掉下的一条炒粉又夹回饭盒里,“那我还是去考研吧,如果这样大风大雨的,守在工地上我也害怕,要是一直能在学校里读书也挺好。”又一个想法闪过山妹脑子,要是有时空穿梭机就好了,到未来去看看,看看每个人都变成了什么样子,大家都快乐着什么、烦恼着什么,会不会有什么惊喜呢。想必栗娜姐是理解不了她这想法的。山妹扭头望着窗外风慢慢停了,星星点点白光从天上款款飘落,像是每个人的未来缩影正迎接时间的旅行者。
“是雪,下雪啦!”山妹激动的说。
“在哪里?”栗娜姐也兴奋的冲到了窗边。
计算机楼的露台,雪花纷纷落下,一片轻轻的落在探出围栏的松树上,一片落在女孩长长的睫毛上。俩人肩并肩伏在围栏上,静静的享受着这一切。许久过后,女孩问:“冷吗?”没等男孩回答,她转过身帮男孩的围巾整理了一下,掖进他外套的领子里。女孩的手背擦过男孩的下颚,有些冰冷。男孩伸手抓住了女孩的手,让四只手紧紧相扣,捧过自己的胸口。
司前程明显感觉眼前的剧情有点儿跑偏,好像支配自己行为的并不是完全的理智,耳边总有个声音在对他呐喊:“抱她!抱她!抱她!”他把女孩拥入怀里,女孩身子阵了一下,又有些犹豫的停住了。两个人就这样相拥着,司前程乱撞的心跳勉强支撑着他僵直的身体。计算机楼保安室里,小保安揉了揉眼睛,奇怪道:“这俩人的姿势恁像图书馆门前依偎在一起翻书的雕塑呢。”
陆骁猛的发觉风已经停了,出于北方人对雪的敏感,他猜到雪应该到落下的时间了。等他跑到窗边,外面的世界已经泛起白色的微光,他望着窗外,笑着对窗子里映出的世界说:“你好啊,雪国。”
这是一个温馨的夜晚,每个人都像宅在飘雪八音盒房子里的孩子,享受着内心的平静,等待着雪一片一片的装饰满整个世界,幻想着清晨他们会被积雪压断松枝的声音叫醒,蒸腾的米粉摊已经在隔着一条街的对面摆好,香味儿像一根绳子,把他们从洗漱间用力的牵扯着牵扯着。
“打呀!打呀!打拿雨伞那个!打穿羽绒服那个!”外面的呼叫声撕裂一般的把陆骁和司前程吵醒。
“什么情况?外面打起来了,谁跟谁啊?”陆骁裹了件衣服到阳台上一看,昨夜的雪下得是足够厚了,然而这银装素裹的世界已经变成了一个攻守城池的“战场”。他们住的十二号宿舍楼,平时只孤独的戳在东西宿舍区中间的路边,然而在大雪过后就成了守住东西校区必经的重要关隘。三层小楼的战斗力充分发挥,形成了三排喷射着雪球的碉堡。当然雪球主要飞向那些三三两两在楼下经过的女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女生有在雪后打伞的爱好,这更成了重点射击的目标。打伞的女生用伞掩护着自己,然而短短五十米的路程,有的伞被打翻成了太阳罩,有的伞骨断筋折,人儿落荒而逃。
这场雪给大家带来了太多惊喜和欢乐,因此这样的攻击得到了路上女孩子们的包容,兴致高的还做了雪球开始还击。
“司前程!司前程!快起来,参加战斗啦!”陆骁开启了疯狂模式,一下子掀起了司前程的被子。
很快,参加“战斗”的人越来越多了,路上参加反击的女孩子也增加了不少,还有大批怜香惜玉的男同学伸出了援手。一时间,十二栋碉堡虽然居高临下,但局面也有些被动。对面的一些家属楼开了窗,有老人在微笑着隔街观站,有年轻人在摇旗呐喊助威。司前程扔出几个雪球,其中两个打中了一个女孩,当他再探头出去的时候,几个雪球带了导航一样一股脑直奔他的额头,根本来不及躲藏。楼上虽然居高临下,但积雪毕竟有限,就在楼上弹药吃紧的时候,有人突然想起来三楼顶堆积了大量的雪,于是十几个人带着水盆、水桶冲上楼顶。进攻方见楼上火力减弱,慢慢没了还手之力,又一阵确认式的进攻后,高兴的跳出掩体挥手呐喊。就在这个时候,三楼顶的整盆、整桶的雪球倾泻而下,一时间哀嚎遍野。
山妹打电话过来,声音也极为兴奋,她说操场上好多人在打雪仗、堆雪人,让姐夫和陆骁赶快过去,她们三个马上就出门了。陆骁征求司前程的意见,司前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马上过去。
他们小跑着,几次险些在积雪的路上滑倒。
操场确实已经变成了“战场”,几百人不分年级、性别和学院,互相追逐着,有的人被按倒在雪地里,更多的人落井下石的再扣上一个大大的雪团。也有一些独善其身的情侣在操场边上堆起了雪人。山妹和栗娜姐几次被陆骁打得不知逃窜到了哪,又几次在人群中折返回来打陆骁一个措手不及,最后实在跑不动了,他们就爬到看台上休息。
“他们俩呢?”陆骁问。
“那边堆雪人呢。”栗娜姐向操场边上点了一下下颚,用她一贯的平静说着。
陆骁和山妹饱含深意的对了一下眼神,然后装作无所事事的撑起下巴,看着远方他俩堆着的雪人。
太阳悄悄爬上头顶,温度慢慢升高,雪还是开始融化了。
司前程和岛民各站在堆好的雪人一侧,司前程似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说:“我想了一整晚,我觉得我还没准备好,我们再回到这场雪之前好不好?”岛民好像沉默了许久,她的眼眸微动,眼圈有些湿润了,然后轻轻抬了抬头,有些傲气的说:“好啊,我也这么想的。”
司前程从脖子上轻轻取下那条围巾,慢慢对折好,递给岛民。岛民无声的身手接过,她把围巾展开,探着身把围巾系在了雪人脖子上,她轻轻抚平围巾漏出的线穗。
“我先回去了”她说。
“彦倩!”司前程担心的喊道。
岛民没回头,潇洒的挥了挥手,“雪融了一切就回到从前啦。”
远处看戏的陆骁和山妹一直嘟囔着:
“嗯,这雪人堆得像岛民。”
“我看头有点儿像姐夫”
“嗳,我说今天司前程好像和平时不一样,原来多了条围巾。”
“他们怎么了,中国版冬日恋歌吗,他们在说什么?”
“完了完了,怎么走了,要不要过去看看”
“没戏了,哎呀,雪化了,衣服都湿了。”
“走了走了”
司前程走在前面,陆骁觉得不好打搅他现在的情绪,无聊赖的在后面推搡一下路边的树,趁着雪落下时赶快跑开。十二栋宿舍楼前围观了许多人,学校保卫部的人也已经在保安室门口向张大爷询问着什么。
他俩走到楼下一看,“我的天呐!”陆骁惊讶道,“真的打起来啦?”
宿舍楼下雪已经慢慢化开,地面上多了许多石头、木棍,一楼二楼的几处玻璃被砸出了洞,破碎的玻璃散落在走廊的地面上。原本挂着晾晒的衣服凌乱的散落着。
三楼由于楼层的高度形成了难被破坏的仰角,因此302的窗子是完整的,他俩进门,问正准备吃午餐的冯旭情况。他讲了发生的事情。
就在最后三楼顶上发起的雪球攻势中,一个女孩子被砸哭了,这女孩打电话叫来了他男朋友,男朋友带了全班的男生过来,在底下叫骂了一阵子,楼里一哥们也是个暴脾气,在楼上跟他对骂了几句,楼下开始往上面扔石头,楼上的哥们拎了俩暖水瓶就扔下去了,暖水瓶在楼下发出两声闷响还冒着白烟,跟原子弹似的。楼下骂得更凶了,楼上的就喊了好几个人冲下去了。
“打起来了吗?”陆骁问。
“早就有家属楼里的人报了警,刚要动起手来,派出所、武装部就都到了。”
门又开了,魏明从外面兴奋的进来,看见陆骁说:“听说了吗?年级学生会主席齐磊真生猛,空投的水壶就是他扔的,带头冲下去的就是他。”
这天下午,阳光明媚,大家打扫着卫生,清理着衣物,雪很快化完了。年级召开了一次大会,对十二栋的男生集体批评教育,院里主管学生工作的副书记怒火中烧,措辞严厉。司前程偷偷望着窗外,一阵风吹过操场的一边,一块湿地上一条围巾的线穗随风摆了摆,似乎周围其它的事物又和雪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