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怜悯
谢录再度醒来的时候，眼前再度场景变换。
入目便是一支暗红火色玫瑰，呼吸间尽是鲜花馥郁甜冽的芬芳。
他懵懵愣愣地看着四处低奢的装潢，北欧式淡系落地窗帘，帘尾垂着轻盈的丝纱，身下的沙发触之温凉，柔软却具有实感，身前的桌上摆着一瓶康帝红酒，而酒杯正在他头侧，与沙发一体的玉石支架上。
直到彻底回想起发生的事，警惕心一刹间便被点燃。
谢录捂着发晕的脑袋从靠枕上离开坐正，余光中一个人影推开门走了进来。
宋穆看着沙发上的人在看自己，先是一愣，旋即放轻语气道：“谢少，您醒了。”
谢录皱着眉，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却是冰凉的金属触感，他微顿：“嗯。这是哪里？”
他心下警惕心更重。
眼前发生的种种让自己不禁与先前雨中遇到重伤的裴疏年相联系，所以他初步怀疑，自己是再次进入了漫画。
毕竟眼前这人他再熟悉不过——宋穆，当初在裴疏年事业一落千丈时，再次提拔让他东山再起的大恩人。
荒诞离奇，可谢录不得不信。
宋穆看了眼他似乎仍处在余醉之中，了然，说：“您刚才醉了。这是在谢氏下的星辰影视，您的休息室。”
见谢录沉默，他又恭敬道：“裴疏年一直在外面等待，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谢录恍然。
原来他目前处于的情节，是裴疏年的第二个转折点。
可是他明明记得，并没有设置什么谢氏少爷，也没有交代星辰影视背后另有势力倚靠……宋穆是星辰影视的王牌导演，地位极高，更不用说在娱乐圈也是德高望重的大导。
可又为什么对这个谢少如此恭敬谦逊？
“谢少？”宋穆一直站在门口，似乎很是拘谨，轻声问道，“如果您觉得不行，我去一口回绝就是。”
谢录浑身一怔。
他沉吟须臾，扶了扶眼镜，道：“去聊聊吧。”
宋穆略微惊讶：“您也去？”
谢录没有应，只是陷在沉思当中。
林沂州掐着腰，一遍又一遍来回急着转，看着面前再次递过来的纸杯，重重叹了一口气：“你也倒是好心态！这都等了多长时间了，我看我们是不是又被遛了。”
说起来他就冒火，这些天费尽力气各种点头哈腰地求爷爷告奶奶，可娱乐圈里尽是些落井下石的主儿，不但放他们鸽子，还冷嘲热讽，嘲笑裴疏年是过气炸子鸡，又馊又凉又软又烂。
裴疏年见他不喝，自己垂下眼收回纸杯，微微抿了口水。
他戴着一顶墨蓝的棒球帽，使劲地压低帽檐，再加上长时间没修理的前额碎刘海，一双微耷着略显疲态的眼几乎要被掩藏。
脸上的胡渣被林沂州催着赶着在出门前修了修，人也被硬拽出来四处试镜谈合作，不过也是四处碰壁罢了。
自从车祸痊愈，他在娱乐圈风生水起的这三年，再加上今日遭遇，也算是看遍了世态炎凉。
对于失格偶像这四个字，他扛得下来，毕竟是自己欺骗在先，人设崩塌、全网厌弃谩骂，不过只让他锁在家里几个月不出门罢了。
只是裴疏年最受不了，别人揭开车祸前那三年的伤疤——死缠烂打，不顾廉耻，掰弯直男失败……
他难以面对这三年。
面对那个人。
谢录。
裴疏年一怔，脑海闪过一张脸，又再次陷入模糊。他现在依旧记不起来那个人的模样、姓名，只知道自己深爱过。
可真是太可笑了。
林沂州见他握着纸杯的手在微微发抖，不由得叹气，安慰他道：“别再想了。最重要的，是向前看，如果这次不成功……”
裴疏年抬起眼，看着他：“不成功，我就退圈。”
“不好意思两位，久等了。”
林沂州转身望去，只见宋穆推门而来，做出邀请他们进去的手势，不由得大喜过望。
裴疏年只是微微蹙起眉。
他本来是没抱着希望的，毕竟他和宋穆向来没有交集。而爆自己料的人，到现在还没查出来幕后人，只知道是国外势力，他们还一度怀疑过有外资参股的星辰影视。
谢录坐在豪华转椅上摇晃着酒杯，纯银边镶玉腿的眼镜被放到桌上，而他兀自揉着眉心醉心思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他突然灵光乍现。
上一次穿到漫画里，似乎是填了救命恩人这个坑，帮助裴疏年完成“濒死逢生”这一情节过渡。
那么这一次——
谢录了然。
宋穆浅弯腰道：“人已经到了。”
林沂州看着宋穆这般谦逊卑敬，不由得大吃一惊。
“宋导，冒昧问，这位是……”
裴疏年静静地盯着那被掩藏在转椅内的背影，只能看见一只青筋凸露、骨节分明的手正轻轻敲击着办公桌，发出嗒嗒的悦耳声音，手的旁侧放着一副银边眼镜。
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宋穆摇摇头，走到沙发处坐下，说：“这是星辰一个高层人员，不便透露。请坐，我们具体洽谈一下关于《浴火重生》这部戏。”
林沂州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问多了，又偷瞄了眼傻站着看那“高层人员”的裴疏年，不由得用胳膊肘轻碰他，提醒道：“谈合作了。”
裴疏年收回目光，依旧站在原地，声音淡漠：“您真的要签我吗？”
宋穆略抬起头，直视着他。林沂州见状不妙，正想圆场，却被另一道声音截了胡。
谢录转过身来，掸掸西裤，抚平了上面的细痕，他站起身来，皮鞋与地面轻碰发出沉缓的摩擦声响，他一手背在身后腰间虚攥着，一手垂在身侧，步履缓缓地向裴疏年走去。
谢录看着裴疏年紧抿的唇微颤着，可见他的不淡定。
只是一眼，裴疏年就认出了谢录。脑海中本模糊的影像尽数清晰过来，所以他的内心此刻已是掀起惊涛骇浪。
“对，签。”
谢录走到他面前站定，身高上的细小劣势影响甚微，裴疏年只觉得压抑地不能呼吸，面前人举手投足间的倨傲与骄矜，一如往日，摄心动魄。
裴疏年只觉得自己的头又低了几分，不自然地避开了那道目光。
谢录微蹙眉：“不敢看我？”
他只觉得此刻的裴疏年全然不似自己所设想那般。
第一见时，裴疏年奄奄一息，百般祈求；而这次再见，却是裴疏年低头躲避，不敢看他。
这哪里是《顶流》里只要是在外人面前，便是万众瞩目、温润持重的主角裴疏年？
谢录内心起了一丝烦躁和不落忍——看见如今的裴疏年，仿佛看到了当初的自己。
裴疏年闷声不吭，倒急地林沂州活像热锅蚂蚁，却不敢提醒或动作。
气氛僵持着，直至谢录在宋穆和林沂州的惊诧当中，缓缓抬起手，虚虚捏住了裴疏年的下颚，强迫着他直视自己。
另一只手也没闲着，生硬地微掀起那顶略掩着双眼的棒球帽，直到在乳白色的柔光下，谢录可以看清裴疏年那双黯淡的眼，语气复杂。
“我以为你不会戴美瞳的。”
他当时设计这部分情节的时候，并没有多加考虑，只觉得既然转型做实力演员，异瞳难免会限制戏路，于是让裴疏年尽量戴美瞳。
但谢录没想到他平时也不愿以异瞳示人。
大概是想逃避过去的自己吧。
裴疏年看着他，眸光颤动，他的声音里压抑着波涛汹涌的情绪，沉声道：“这又是做什么。”
谢录想过裴疏年经此一事便是饱经磋磨，却从未想过他会如此沧桑，眼尾下垂着，仿佛像蒙尘的明珠，再也不会焕发光彩。
这些事，他都是一笔带过的。
譬如裴疏年闭门三月未出，譬如被网暴扒料抹黑长达一年。譬如裴疏年再也没有在镜头前展露过曾经标志性的异瞳，譬如裴疏年因为长时间戴美瞳眼部感染溃疡，差一点失明……
他当时只考虑着，怎么安排能更凸显情节坎坷、人设特征、戏剧冲突等。
只有当这个角色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时，谢录才第一次开始思考那些倘若真正发生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又是如何感受。
他轻而柔地捧着裴疏年的侧脸，声音因为歉疚染上一丝沙哑，只是神色依旧淡漠。
“总是低着头的，怎么能是裴疏年呢。”
裴疏年受宠若惊地怔愣着，定定地看着他。
自己对此刻这个“深情款款”之人的记忆，还停留在当初奄奄一息时，他一直祈求着别走，可是谢录依旧消失了，仿佛人间蒸发。
所以他很清醒。
裴疏年不语，垂下眼又后撤一步，“让您失望了。”只是头没再低下去。
林沂州默无声息地捏紧了手心，冷声道：“我家的艺人，不会靠这种手段获得资源。如果宋导和这位先生想错了，那么抱歉。”
宋穆没想到是这种情形，一时间也不知道这位祖宗到底要干什么，只得保持缄默。
倒是谢录，落了个空也竟不恼，只是蜷起手轻咳，淡淡地说：“您误会了。”
裴疏年目光又暗了一分。
谢录看了眼宋穆，又将目光移到裴疏年身上，道：“宋导，您继续洽谈。我还有事处理，先走了。”
在迈开长腿与裴疏年擦肩而过时，谢录还是稍顿，侧身附耳道：“尽量少戴美瞳。”
当谢录再次在画室的里醒来时，自己正躺在床上，伴随着手机嗡嗡响的声音。
地板上是溅飞的数位板碎掉的屏幕碎片，还有那副被踹折支撑腿的，画凄凉地躺在一片狼藉之中。
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翻漫画。
果然，刚才经历的事丝毫不差地出现在漫画里，而且日期不变。
这事引起了不小的争议，不少细心如叶瑄的书粉，也早已发现早在车祸那一段，漫画已经悄然发生改变，评论区和社交软件议论纷纷，而他一跃上了热搜。
诸如“《顶流》谢录”、“谢录把自己画进漫画”、“谢录魔改”等词条，光荣位居榜前三，而且还打上了“爆”的认证。
大部分书粉都是站“黏粥”cp的cp粉，已经开始对他口诛笔伐，纷纷扬言要给他寄刀片。
剩下的小部分则是感叹当漫画作者真好，yy也可以光明正大地yy。
这颗定时炸弹果不其然地爆了。
谢录微叹，看着手机里来自樊宁狂轰乱炸和叶瑄的小心问候，他先是给叶瑄回了条报平安的消息，然后给樊宁打去电话。
只是当他看到未接来电里沈北辰后面跟着几十个未接时，不由得一愣，很快便略过去了。
“樊姐……”
樊宁脸色泛着一阵阵的白，她声音颤抖着，连发怒也没有力气，“小录，你可以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谢录长舒了一口气，道：“樊姐。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让你很生气，但是…您把我之前发出去的结局再发一遍吧。”
“什么？？！”樊宁几乎站不稳，她扶着桌子才勉强支撑着身体，“你知道我现在接到多少举报和投诉吗？你知道你给漫画社带来多少损失吗？你知道沈总……沈总打电话问我时，有多么生气吗？！你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吗！！”
沉默良久，紧攥着手机的指尖都在微微泛白。
“我知道，”话声低哑，谢录顿了顿，眼前又浮现裴疏年那张颓废的脸，开口说，“可是，我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