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方残听反反复复进出了这个法庭三次，最后收押的那天他没去，一个人去了墓地，也没跟宋闲说。
还没有过去多久，那块四四方方的墓碑上已经落了一层淡淡的灰，方残听摸了一手，拿出手机来才发现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就快要过年了。
又是新的一年了。
方残听自顾自笑了一声，颜瑜每次新年都会对他们说这句话，养了猫狗后甚至家里的猫狗在新年的第一天也能得到这句祝福。
时光过去之后再回头看会惊觉时间是在过得太快了，会给人一种来不及留下回忆的错觉，可一些自己以为淡忘的回忆总会不合时宜的占据人的大脑。
方残听盘腿坐下，靠着背后冰冷墓碑。
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颜瑜的时候他还没有这块墓碑高，动不动就会哭，看到别人流血哭，看到别人哭自己也要哭。
这种善良可爱的乖孩子和方残听这种整天都在和别人打架的孩子比起来真的太讨人喜欢了，方残听从来都不觉得他这种性格不好，家里已经有两个炮仗了，再来一个就要把家炸了。
陈飞扬现在可能已经进监狱了，方残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里面潮湿脏脏，蛇鼠成群，能折磨得他不人不鬼，最好是不得好死。
现在看起来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就连墓园后面的银杏树都全部变成光秃秃的一片，萧瑟、荒芜。
方残站起来，不小心一脚踩进了水坑，溅起的泥水弄脏了他的裤脚。抬起腿，半分钟后浑浊脏污的水坑慢慢沉淀，倒映出并不清晰明朗的天空，一片银杏叶转着圈落在水面，纹路并不清晰，深褐色卷起的花边圈住里面的一片黄色，在并不平坦的水面摇摇晃晃几下，被两根手指夹起。
方残听把银杏叶扔在墓碑上端详了一会，又坐下，墓园里安静的能听到远处风吹过树叶轻微的沙沙声，还有门口保安的电视声，甚至还有若有若无的汽车声。
墓园里除了他空无一人，方残听呆呆的看着对面见不到边际的连绵的墓碑，看了一会就闭上了眼。
忽然有点忍不住眼泪。
自己一个人清理颜瑜的东西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强烈的欲望，他只好闭上眼，视图把眼泪关起来。
他从来都不是矫情的人，上初中的时候班里一个女孩子为了自己被迫扔掉的洋娃娃大哭了一场，整整三节课他耳边都充斥着女孩子细密低哑的啜泣。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提到这件事，颜瑜非常认真的纠正他。
“这很正常的哥哥，而且女孩子最喜欢洋娃娃了，肯定很伤心，你明天要去安慰那个姐姐哦。”
“哦。”方残听漫不经心的翻了个白眼，想说对方有男朋友，觉得颜瑜还小，暂时不要跟他说这些事的好。
“如果我的书包不见了我也会伤心的。”
“嗯，嗯？”
“我用了很久嘛，会不习惯的，习惯就好了。”
方残听觉得有道理，所以后来方正去世的时候他告诉自己习惯就好，习惯就会淡忘的，但是这么多年他还是记得很清楚，哪怕面容可能会模糊，声音可能会忘记，心里总有一股难掩的悲伤在想起这个人的持续的涌出，让人难以忘怀。
习惯并不等于释怀这个道理，他也是在亲身经历过才明白。
城市的味道是塑料的味道、各种香水混合的味道，墓地的味道是很纯粹的泥土味，带着一点点雨后的清凉，让人昏昏欲睡。
来的时候只是想陪陪颜瑜，闭上眼的时候只是想收拾一下情绪，真的闭上眼又开始昏昏欲睡，整个人走马灯是的在脑子里播放各种记忆碎片，最终他都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
见到拿着弹弓带颜瑜打架的自己，给他送围巾的自己，给他送饭的自己，大学时候的自己，时间在梦里旋转，倒置，整个梦境都膨胀起来，置于一个火热的暖炉中，马上就要爆炸了。
方残听以为自己是热醒的，手往后一摸，其实出的都是冷汗，天已经昏昏沉沉了。
他排干净自己裤腿上的泥，走之前还不忘把晾在墓碑上的银杏叶带上。保安还在看电视，察觉到有人出来只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又继续看自己的电视，方残听速度很快，有点后悔自己没开车来。
远处已经华灯初上了，他对在这边打到车基本不抱希望，皱眉稍微犹豫了一下，把电话打给了宋闲。
响了一声、两声、三声没人接，方残听泄气般把手机从耳朵边挪开，手机铃声逐渐变小，重叠。
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挺着一辆熟悉的车，响着熟悉的铃声，方残听狐疑的看了看正在打电话的手机，朝那边过去。
宋闲靠着椅背睡着了，手机在副驾上执着的震动，没人理会。
方残听敲了敲车窗，闭着眼的人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
宋闲看到他的第一时间就是去看他的眼睛，随后才开锁让方残听上车，方残听却没动。
“怎么了？”他刚睡醒的声音很沙哑，格外好听。
“你刚睡醒，我来开。”
宋闲解了自己的安全带把自己的位置让给方残听，坐在副驾醒神。
“你什么时候来的？”
宋闲打了个很小的哈欠，“就比你慢半个小时的样子。”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猜的。”
“嘁。”方残听轻轻一声，紧接着就听到宋闲的笑声。
“冷吗？”
“还好。”
“你可能在发烧。”
方残听明显不信，“你记得自己是心理医生吗？”
“嗯哼，你自己没感觉吗？是不是有点头晕？”
“没有。”方残听立刻拒绝，“你都没碰我怎么知道？”
宋闲偏头看了方残听一会儿才说，“你脸红的不正常。”
“什么不正常？别发烧的人是你吧。”
宋闲想了想才斟酌着开口说，“像平时在……嗯床上一样。”
“你…”方残听差点就踩了刹车，“你有毛病吧。”
事实证明有毛病的事方残听自己，当晚他就高烧到四十度，由于傍晚被宋闲的话刺激到了他执着要回自己家，一边听方残雪数落一边歪着头想宋闲的话，还没能撑到医院他就失去意识了。
有了几个月前的前车之鉴方残雪倒是没有那么着急，把一切都打点好后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昏昏欲睡，听到高跟鞋哒哒哒的声音惫懒的抬起头随意扫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迷迷糊糊间发现有双腿直戳戳立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以为是自己坐了别人的位置，往隔壁移了一个位置，那人顺势在她身边坐下，紧接着自己肩膀上搭上一个什么东西，她瞬间就清醒了，一巴掌摁住按着自己肩膀的手。
一抬头，见到的确实一张熟悉的脸，只是黑眼圈有点重。
“我跑来陪你你就这么对我？”元之下巴朝着自己的手点了点，方残雪赶紧把手松开。
“你怎么来了？”这话说完他就看到从里面出来的宋闲，好像自己也是不必再问了，元之也没回答她。
“咱们回去吧？”
“嗯？你怎么还在这？还没去拍戏？”
“啊，我还没跟你说，我跟你一起去剧组？”
“什么？”方残雪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跟我去？我俩不是一个戏啊。”
“我接了你那个剧的女三。”
方残雪没说话，手动了动，忍了再忍还是没忍住，在她脑袋上呼了一巴掌，没用力，跟抚摸似的。
“你有毛病吧，好好的女一不要去演女三？你妈同意了？经纪人同意了？”
元之满脸都是无所谓，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宋闲，“反正我哥在，我妈又不能把我怎么样，你那部剧的剧本不错经纪人被我忽悠了，你知道的，小苏本来就好糊弄。”
“可你没演过这种角色啊，变态？人格分裂还是爱憎分明？你能行吗？”
元之拉住他的手，“能不能行我都接了，没办法了。咱们回去吧，我哥在这。”
宋闲在一边也说，“你们回去吧，这里有我就行。”
“行。”方残雪答应的很爽快，原本想说麻烦了，又觉得说出来有点奇怪。
宋闲目送她们进电梯后就转道回来了，他站在门口就发现里面的人已经坐起来了，站在门口看方残听自己愁眉苦脸了好一会儿才进去。
一听到开门声方残听就抬头看了过来，眼里有犹豫的神色，宋闲什么也没说问他，“好点了吗？”
“嗯，已经退烧了，我身体挺好的。”
“嗯。”
宋闲只这么淡淡的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安静的坐在病床边，走廊轻微的光透过门、窗、还有谁的眼睛轻轻落在他身上，只亮了身前一点，落在他指尖，唇边。
半晌，方残听轻轻拉了拉他的手指，宋闲抬头，眼神没有变化，一点都没变冷。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回家吗？”
“嗯？”宋闲严肃了一点，“回家？”
“医生说可以回去了…”
宋闲没说话，方残听犹豫了一下又说，“回你家。”
傍晚回来的时候宋闲让他跟自己回家，万一真的发烧方便，方残听坚持要回去，宋闲无奈只好送他到小区门口，再三叮嘱他回家要记得吃药，方残听一转头就忘了。
他现在这种行为像是在求原谅，宋闲无奈，拖鞋道，“真的想回去？”
“嗯，医院味好大，难闻。”
“好吧。”
夜风迎面扫过来的时候宋闲伸手帮他紧了紧身上的大衣，悄无声息多走了半步，挡在他前面，方残听想说自己没有这么脆弱，又觉得此时自己并没有这个发言权，一路上都老老实实，什么话都没说。
凌晨的街道四处都是旋转的落叶，榆城落叶的树很多，一到季节总是能看见一大车一大车褐色的落叶，其实这并不壮观，也不美丽。真正好看的景色不会在你急着上班踩过一个落了彩虹的水坑的时候被人发现，它只会在清晨或者深夜。
如果在所有人之前早起，能看到一整条街道都铺满了形状大小不一的落叶，轻轻的沙沙声传入耳朵时，是城市能看到的最美的秋天的景色了。
方残听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被宋闲的声音轻轻拉回了思绪，浅色的瞳孔中都是浓厚的夜色。
元之没在家，宋闲早有预感，元之大晚上跟着他跑一趟多半就是为了见方残雪，现在大概已经在方残听家了。
方残听的洗澡请求被允许了，但是有时间限制。他躺在浴缸眯着眼看着面前没有反锁的门，一会儿后忽然把脑袋埋进水里，把脸都憋得通红才抬起头，暗骂自己不争气。
宋闲是掐着时间进来的，他去隔壁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心跳有点快，见方残听没有出来，敲了敲门，声音低了一点。
“怎么还没出来？”
里面没有声音，宋闲的心脏猛地揪起，手摸上门把手。
“我忘拿睡衣了。”方残听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没有底气。
“等我。”
方残听泡的整个人都发红，宋闲刻意移开了视线，只能看到他缩起来的膝盖和脸，他把衣服往一边的椅子上一摆就要走，耳边还有细微的水声，骤然变大。
方残听拉住了他的手。
“我头晕，你能拉我一下吗？”
宋闲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但他的呼吸声立刻就乱了，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才压着情绪说，“我刚洗了澡。”
方残听闻到了他身上的沐浴露味道，是他房间浴室里的，他说，“嗯。”
“我也有点头晕。”
方残听用力把他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宋闲顺势坐在浴缸边的小凳子上，感觉到里面的人往自己身边靠了靠，方残听没说话。
“今天很晚了。”
方残听还是没说话，宋闲能感受到他看着自己视线。
“你在发烧。”
这下方残听有反应了，他说，“已经退了。”
然后宋闲的肩膀就湿了，方残听满是水的手搭在他肩上，歪头凑到了他跟前，相触的时候宋闲能清楚的看到他睫毛的震颤。
呼吸急促的时候宋闲伸手按住了他的腰，直接他把捞出来抱在腿上，眼神里掺杂了太多热烈的情绪，嗓子嘶哑的不正常，“你认真的吗？”
方残听没顾得上说话，眼角有点湿润，好像连睫毛都红了，颤颤巍巍扫在宋闲心里，嘴唇红的鲜艳，他没说话，只是环着宋闲的脖子抬腰，再坐下时宋闲的呼吸一滞，手上用力。
方残听没躲，主动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