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下午有时间吗想带你去个地方。”宋闲手握方向盘,利落的转弯进了一条不算熟悉的路,略晃眼的太阳在玻璃上反出一片白光。
“有,不去。”方残听想到了自己下午准备做的事就烦不胜烦,心情也不太好。
“别闷在家里,出来散散心吧。”
“懒得去不行啊”
“我接你,哪舍得让你走路。”宋闲的语气柔柔的,抽空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电量,还剩百分之七,就要关机了。
“不去。”
“去吧。”
方残听抿抿嘴,勉为其难似的,“行吧,我现在就在小区门口。十五分钟,不来我走了。”
“行,那你就在原地等我。”
“嗯。”方残听兴致缺缺的应着,立刻挂了电话。
宋闲这个电话刚挂蓝牙耳机就又响起了自己的电话铃声,是他妈。
与此同时微信视频通话请求也弹出来,是元之的,宋闲放慢了速度又看了看自己的电量,选择了接元湘的电话。
耗到手机弹出“电量耗尽,手机将在30秒后关机”的提示时对方才挂电话,宋闲半路调转方向,加快速度往机场那边去了。
“十六分十八秒。”
“二十八分钟。”
“四十三分钟。”
方残听咬牙切齿蹲在保安室和田叔一起看剧,时不时陪着他说几句小区的八卦,心不在焉的。宋闲已经迟到了将近一个时辰,除了生气,方残听脑海中出现了一些以前不会出现的消极想法。
会不会是出车祸了因为我刚刚说十五分钟到他开快了
会不会是有什么病突然发作了
也可能是突然晕倒,这样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他成了惊弓之鸟,打电话永远是冰冷渗人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他没有耐心听完,猛地挂了电话,翘着腿坐着,根本看不进任何剧情。
颜瑜的意外和方云的住院给了他太多刺激,已经被渐渐淡忘的方正去世的情景又浮现出来,压在他单薄的胸口。
他再一次意识到死亡无处不在,触手可及。
小小的保安室拥挤,空气不流通,闷的人喘不过气,方残听站起来走了几步,拉开门出去了,阳光不似刚才耀眼,世界有点灰蒙蒙的。
他沿着外边的月季花圃,来来回回的走,时不时就伸手薅一片叶子下来,扯碎了又低着头继续走,心里七上八下的。
宋闲紧赶慢赶来的时候一样就看见了在对着墙发脾气的人,喘着气下车,三步做两步冲到他面前,才站定刚想喘口气说话,发现方残听状态有点奇怪。
“你怎……”
这句话宋闲没来得及问出来就被打断了,方残听神色有点不对,看起来是烦躁透了,还夹杂着一丝担心。
“你半路健身去了他妈的一个小时了,蜗牛都到了。”
“半路我妈给我打电话让我送她们回家。”
方残听反应很快,他头一回在宋闲面前这么暴躁,“吹风把脑子吹傻了有毛病你,老子再也不会等你了,跟我说一声你能死cao你大爷的白担心你了。”
方残听的话戛然而止,做势要回去,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气的,走路都开始同手同脚了,宋闲无奈跟上去,长腿快走几步,他的手腕很细,皮肤是凉的。
“我妈和我妹妹忽然回来了,半路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接我才晚了,当时跟你打电话的时候我人已经到了梅山公园前面的市府路了,今天出门有点晚忘记带充电器了,上午病人有点多我就没顾上手机,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方残听没动,背对着宋闲,声音僵着,“谁担心你我才没担心你,也不害怕你出事,你面子可真大,我还没等过谁这么久。行了你滚吧,老子不去了。”
亲人去世后对身边人的安危过于担心是很多人在经历过生离死别之后常有的状态,宋闲很想悄悄告诉他,关于死亡关于爱情关于生活的一些事情,但此刻当下,显然他没有这个心情听这些。
“好好,是我担心,是我不对,没有信守承诺,你就原谅我吧,老大”宋闲轻轻往后拽了拽他的手。
“滚吧你,不去了,耽误时间。”方残听还在往前走,看样子是真的不想去了。
“别,我来都来了。”
“谁管你……你干嘛啊”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施加在自己手腕上的力道变大,整个人跟着往后退,紧接着双臂下挤进来一双手,宋闲拎小鸡似的把他抱起来了。。
宋闲也是无奈,要是今天不去,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他只好强行控制住方残听,他能确定如果他看到了自己要带他去看的东西,心里多少会有一点安慰。
宋闲人看起来很好说话,有时候却很固执,方残听别他闹的烦不胜烦,感觉面子都被他拎起来了,只好妥协,“你放我下来,我去。”
“好。”
由于宋闲的拖延,他们到护城河附近的时候已经五点多了,天已经昏暗了,方残听板着脸坐在副驾,看着那些围在一起不知道干嘛的人,有点不想下去。
七天前,他最亲爱的弟弟就在这条该死的河里被捞上来,他恨不得这条死河是干的。
“去看看吗”宋闲声音轻轻地。
“你故意戳我的心”
“没有,他们等会要放孔明灯。”
方残听有点反应了,“孔明灯让放”
宋闲摇摇头,“不让,但这边的人谁管得住也不是在市区。”
“那倒也是,可好好的怎么忽然聚起来放灯今天又不过节。”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堤岸边确实有不少人,但却不是小孩就是年纪大的大叔大婶,护城河区域已经属于榆城最外圈了,其实和乡下差不离,大多是老人孩子,都爱在小事上斤斤计较,大事前却很奇怪的团结。
方残听跳下车,跺了几下脚,朝不远处的人远远看了一眼,叽叽喳喳的,听不清,又是快晚上了,也看不分明,方残听跟着宋闲,眼睛酸的厉害。
他们说的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方残听不太能听清,只能感觉到他们都在说着话,叽叽喳喳的。
“大爷,你们干嘛呢”前面的人都围成圈,像是在看什么东西,方残听挤不进去,随手拉了手边的大叔问道。
“哦你说这个”大叔声音粗狂,能通过声音感觉得到是个豪迈的人。
“嗯。”方残听点点头。
“我们在孔明灯上写字呢,难得的一次机会就想着许个愿嘛的,图个彩头。”
“哦,那你们这是过节啊还是这么多人一起来放不怕城管”
那大叔挥挥手,满不在意,还有点自豪,“害,咱不怕城管。这不是前几天死了个娃娃我们……”
那大叔的话没能说完就被方残听打断了,方残听语气不大好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对方,“嫌晦气”
“你这孩子怎么说这话呢,那孩子那么大一点,也不知道遇上个什么事,爹妈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孩子都管不好。”他顿了顿,似是觉得和陌生人说这个不大好,就止住了这个话题,说,“孔明灯,祈福的,懂不人家好歹是在我们这地儿走的,就算是送送他吧,那些警察说才十八九岁,这么小,不知道遇上了什么事,挺可怜的,真的挺可怜的……今天是第七天。”
方残听没说话了,他遇到过不少阴险狡诈的的人,像陈飞扬这样的毒瘤之流。也遇到过不少心地善良的,像田叔田婶愿意施以善意的。
但他还是头一回碰到这种情况。
简直是莫名其妙,难以理解,异常珍贵的善意。
方残听侧过头去看宋闲,他的轮廓是模糊的,“你怎么知道的”
“刷朋友圈看见的。”
方残听惊讶道,“你还刷朋友圈”
他这反应,宋闲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耳朵,低声问,“我在心里是有多老”
方残听耳朵最怕痒,缩着肩膀躲他,说,“我没。”
宋闲松手,站在他身后,方残听看前面挤来挤去的,手上确实都拿灯,已经有贪玩的小孩跑开想偷偷点了,穿着一身有点脏的衣服往河边一站,又被自己的家长逮回来,好一阵鬼哭狼嚎。甚至有穿着花衬衫的大婶随身带着歪七扭八的衣架子。
这是艰苦却热爱着生活的一群人。
夜更深了,这边的路灯隔了十来二十米才装一个,没有霓虹灯,显得有点寂寥,天是暗的,沉的,凄惨的,可是很快就升起星星点点的暖光。
方残听是看着孔明灯在自己眼前升上黑漆漆的天去的,上面写的话千奇百怪,有想要一个变形金刚的,有想要游戏机的,还有想老板别在工地里脱鞋的。
暖黄的灯升起时他的脸总会被照亮几分,眼神一直看着面前那些亮堂的灯,睫毛长长的,上面都是橘黄色的光点。宋闲见他看得出神,肩膀碰了碰他,“想放吗”
“嗯,想是想,上哪弄去人家这边没得买。”
宋闲俯身靠近方残听的耳朵,说,“站着别动,等我一会。”
方残听耳朵痒,缩了缩肩膀说好,又专心去看孔明灯上的字,有些人的愿望太多了,密密麻麻的覆满了一整面,光都给挡住了,和周围金亮的那些比起来有点暗淡,方残听有点怀疑这样的灯会不会被看见的。
至于是被谁看见,他自己也不知道。
天是黑的,暗的,灯是亮的,飞到说不清的高度就变成星星,忽明忽灭的给这看不到尽头的黑夜撕扯开几个小小的洞。方残听往一边走了几步,又往前走了几步,离开了一开始的位置,那些人都扎堆去河边看灯了,堤岸上那个摆着记号笔的桌子旁没有几个人了,方残听刚往那边走了几步,就被人拉住了。
“不是让你别走开吗”
“哦,我忘了。”方残听回答的挺像一回事,但宋闲显然是不信的。
“是吗”
方残听摸了摸鼻子,“嗯,东西呢”
“这儿。”方残听伸手去接,手指从宋闲冰冷的手背划过,指尖有点发烫。
“你哪来的”
“早就准备好了,要写什么”
宋闲一手举着手机,方残听凑过去看,想了好一会才说,“我自己写,你写你自己的。”
“好。”
方残听没写什么特别的,就写了“平安健康”四个字,他避着宋闲,宋闲看不见他的,他也瞧不见宋闲的。
谁也不知道的,属于自己的真正的愿望。
两个人的灯并排着,不约而同的把写了字的一面转过去背对着自己,透亮的灯从他们眼前慢慢上升,光渐渐变淡,载着一个个半真半假的愿望不知道要往哪去,这样的景色不多见,确实在好看,半分热闹半分静谧。
“你写了什么”
回去的路上方残听问他,宋闲没告诉他。
“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