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纸中境12
“你见到、我的、妈妈了、吗?”
在众人的沉默中,小窗花又慢慢地、机械地重复了一边她的问题。
那咬字与音调越来越像那个异鬼化的小窗花了。
白昼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她和姚远会成为楠楠和楠楠妈。一个是“坏孩子”一号,一个是“坏孩子”二号,他们这是被小窗花盯上了,才会变成她在厂里的熟人啊。
但是他们的时间太紧张,别说找人了,连厂里的情况都没有摸清。
白昼没有思考太久,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小窗花似乎没有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回答,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白昼。
白昼用手臂挡住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拉住“妈妈”的手,抛出让“妈妈”恼怒的问题:
“妈妈,阿姨去哪里了呀?”
小窗花给“张小娟”剪了张微笑着的漂亮阿姨的脸蛋,而此刻这张脸蛋的微笑有些崩裂了。
姚远被白昼阴得措手不及,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宝贝女儿”,这小妮子把脸藏在衣袖后面,别说哭了,甚至折起一只眼睛给了他一个wink。
他努力维持自己的完美笑容:“妈妈也没有看见呢,不如叔叔阿姨一起去找一找,好吗?”
小窗花恢复了一开始的人类女孩的神态,她眨巴眨巴大眼睛,点点头:“好,那叔叔阿姨都要帮我找妈妈哦。”
白昼也不“哭”了,纸剪的小女孩像是天真浪漫地跟朋友说话似的:“那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好吗?”
“楠楠,你不能跟我一起吗?”
白昼终于体会到了自己给自己挖坑是什么感受。本想让小窗花在这待着,其他人才能安心搜索,没想到把自己给捎进来了。
她真想给自己两巴掌:让你嘴贱,让你嘴贱!
想到小窗花刚刚的异化反应,白昼不敢拒绝她的请求。
风萧萧兮易水寒……
在队友们目送壮士的眼神下,白昼走出人群,连说话都有些僵硬了起来:
“好,好啊。那咱们在那边等叔叔阿姨带你妈妈回来吧。”
恐怕小窗花是在场唯一一个认为这些“叔叔阿姨”会帮自己找到妈妈的。
待白昼带小窗花离开,大家开始分头寻找能帮助他们走出剪纸世界的突破口。
搜寻这片工厂并不简单。
毕竟这是小窗花剪出来的世界,虽然大抵上与现实无异,但细节却和真实的梅江造纸厂相去甚远。
姚远选择从二楼第一间办公室开始看起。
虽然他在这个世界中醒得早,但当时这个虚假世界给他带来的冲击太大,加上身上压了个纸人,他并不敢乱动,所以并没有发现什么有效消息。
当时他没有想到那个纸人是白昼,还以为是这个世界的npc。直到她对着自己的手露出一副见鬼的样子,他才知道她也不属于这个世界。
想起白昼,他有些恼,又觉得有些好笑。
这人一点亏也不肯吃,被占了多少便宜,就一定要占回来,没想到吧,把自己坑了一把。
他透过走廊的窗往楼下看去。
一楼的椅子上,漂亮的双马尾小姑娘在说着什么,而坐在她身旁的纸人小姑娘时不时点点头,显得十分僵硬。
姚远压下抑制不住的笑意,转身走入第一间办公室。
这办公室面积不小,放了好几张办公桌,还有书架和盆栽。地上是几张员工午休时放的行军床和凌乱的被褥。
虽然这里文件不少,但没有找到什么有效信息,大部分文字资料都是方块状的乱码。毕竟小窗花也只是个小女孩,许多物件中的内容都超出了她的理解内容,很难反映在这个她一手创造的世界中。
姚远翻过第一间办公桌,在确认没有收获后走入下一间。
第二间办公室里,纤细的女纸人把原本整齐的房间翻得凌乱如狗窝。
“怎么样了?”姚远问。
哭包扔下手上的书:“这个小窗花好像不认识字啊,书上全是马赛克。”
“人家才几岁,要求别太高。”
哭包“嗯”了一声,头也不抬,继续沉迷书海。
姚远刚准备离开,就被哭包叫住:“诶,你过来看看。”
哭包手里拿着一本小小的记事本,封面上画着一朵系着蝴蝶结的红色小花。
姚远接过记事本,在看见内容后,表情逐渐凝重起来。
8月20日
妈妈带我去超市
这是我的di一本日记。
8月25日
今天下雨了,妈妈上班,我写作业
有爸爸教我数学ti,作业变得简单了
9月18日
同学不xi欢我,我问妈妈为什么,妈妈不说话
9月26日
妈妈总是哭,我想让妈妈开心
老师说花开了,我zhai一朵送给妈妈。
妈妈还是不开心
10月1日
爸爸和妈妈吵架了
妈妈打了我。
10月7日
妈妈不爱我。
好痛
好痛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
姚远将日记往后翻,试图寻找其他信息,但之后的内容都被整页整页的“好痛”和混乱的线条覆盖了。
姚远看向哭包:“你还挺会找。”
哭包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还行吧。”
带着迷彩帽的男纸人敲了敲房门,是方磊来了。
“我们在后面的房间发现了一些东西,你们一起来看看。”
梅江的办公室里,几个纸人围成一圈,办公桌上放着大家在二楼搜集的物品。
胖胖的纸人拿着被开膛破肚的布娃娃,摇着头,一脸可惜。
“你看看你看看,这小孩打小就没学好,暴力倾向,绝对的暴力倾向。”
姚远拿起一本封面上写着“快乐暑假·语文”的作业本,翻开看了看。
都是些简单的题,马赛克很少。
只是这些习题的空白部分大多被凌乱幼稚的笔迹填满。
“野种”“贱人”“私生女”……
这些本不属于童年生活的恶毒词汇,成为孩子们用以攻击的武器。
小窗花识字不多,但凡复杂一点的字都能在这变成马赛克,但这些恶毒的词语此刻十分清晰明确,恐怕小姑娘不会不懂它们的意思。
她看起来像是个不被世界所爱的女孩。
联想到小窗花的身世,也就不难理解这些物件为何存在了。
姚远放下书,在凌乱的书桌中继续翻找,女孩的书包、水杯、发卡……这些让小窗花留下深刻印象、以至于剪入虚构世界的物品,大多只和她的私人生活有关。
“造纸厂外面怎么样,有什么发现?”
一个纸人无奈地摇头:“刚刚我们出去看了,造纸厂外墙的门是锁的,根本出不去。”
“那里面有没有能跟现实世界产生联系的物品?”姚远继续问。
在场的纸人都不说话了,一个纸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细长的红纸。
另一个纸人瞥上一眼,毫不留情地点评:“什么呀,这是从哪捡的垃圾。”
“不是,你别光看啊,这个得上手摸!”
方磊接过这张“纸”,脸上掠过一丝喜色,将它递给了姚远。
这根本不是纸。
血红色的丝带柔软地垂坠在指尖,透过他纸张般粗糙的手指,将那细腻柔和的质感传递了过来。
绸缎丝带。
这是剪纸世界里,出现的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非纸制物品。
没等姚远做出反应,楼下就传来一声刺耳尖叫。
那声音沙哑又诡异,是男性纸人的尖叫。
白昼板板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尽力维持着纸人女孩本有的笑容。
身旁的小窗花在大家离开后好像恢复了正常,把她当成自己最好的朋友,一大段一大段地倾吐心事。
“今天老师教了新的数学题,同学学得都好快,只有我看不太懂。我跟大家说老师讲得没有我爸爸好,但是他们都骂我。”
人类小女孩望着自己小小的脚尖,声音低落,眼眶擒着泪水。
“楠楠,我错了吗?你爸爸也会教你数学题,对不对?”
白昼紧张得不敢乱动,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总不能说她忘了自己的爹长啥样吧?这符合人设吗?
人设,对,想想楠楠的人设……她脑海里浮现出老刘看起来不太聪明的笑容。
“我、我爸爸数学不好。”
“啊?”小窗花给了她一个同情的眼神,像是怕自己的朋友伤心,她轻轻拉起“楠楠”的手。
“对不起,我以为每个人的爸爸都会数学题。”
感受到从掌心传来的温度,白昼将多余的话在心头嚼碎,只小心回答:“没关系。”
一开始小窗花还只是分享自己的生活,但说着说着,却开始渴求白昼的回应。
就像给她出填空题。
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在小窗花的问题上走钢丝,含糊其辞,模棱两可,生怕一旦走得歪了斜了、重心偏了,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没关系的,老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你爸爸擅长做什么呀?”小窗花眨巴眨巴大眼睛,用鼓励的眼神看向白昼。
小窗花长得很漂亮,像商场橱窗里最可爱的洋娃娃。而这张脸此时离白昼极近。
白昼感觉自己的纸喉咙不受控制地吞咽了一下。
这个孩子没有呼吸。
此时有关老刘的一切都成为了救命稻草,白昼开始极力回想。
小窗花给她的时间不多,她把对老刘这些天的的印象在脑内翻了个遍,只记得起他在服务站吃了三碗饺子。
“……我爸爸,吃饭很厉害。”
随着缓慢的吐字,纸人小姑娘的眸子不由自主地向身旁的小女孩飘去。
老天保佑,希望小窗花是个好糊弄的孩子。
小窗花没说话,就此沉默了。
答错了吗?
白昼的心里开始打鼓。
完了,今天可能就交代在这了。
而小窗花只是笑了。先是将红润的唇微微勾了起来,再是咧开唇,露出雪白而整齐的牙齿,最后将一双肉肉的小手捂在嘴上,咯咯笑了起来。
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从眼眶溢了出来。
白昼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倒退。
而小窗花笑个不停,直到被远处一声锐利的尖叫打断。那声尖叫来自一楼尽头的男性纸人。
纸人向两人所在处一路狂奔,很快跑上了二楼。
小窗花眼中残留着遗留的泪水,白皙的脸蛋在爆笑不止后残留着粉嫩的红晕。
“谢谢愿意你听我说话。”
这句低语像是来自远方。
白昼看见小窗花的双唇一开一合,而后她的表情逐渐痛苦起来。
“白昼,走!”
随着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白昼被横身扛了起来。
她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这个纸人是姚远。
“小窗花她,小窗花她……”白昼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在觉得那个没有呼吸的鬼娃娃在一瞬间变得寂寞又可怜。
像是一个人在这里等了很久很久。
而一楼尽头,在纸扎的粗糙机械后,这个世界第一次出现了白与红以外的色彩。
一只身上长满嘴巴的蜥蜴状黑色怪物冲破纸墙,慢慢爬了进来。
白昼认得,那是“黑洞”事件开始时,最早降临世界的一种异鬼。
而小窗花抱着头在原地发抖,面色扭曲又痛苦。
白昼挣扎着从姚远肩上跳了下去,跑向这个孩子。
“喂!”姚远试图将白昼拽回来,但她跑得跟兔子似的,压根捉不着。
白昼拉着小窗花的手腕,想将小窗花从椅子上拉起,她却纹丝不动。
很可惜,在剪纸的世界里,重力依然存在。
“小窗花,你醒醒啊!”白昼冲着小女孩大喊。
她还想换个方向使劲,而小窗花浑身抖如筛糠,幅度越来越大。
在剧烈的疼痛中,小窗花勉强睁开双眼。她的眼白已经逐渐浑浊,鲜血一行又一行地从眼眶里淌了下来。
下一瞬间,她抓住了白昼的手
——将白昼狠狠往楼梯口甩了过去。
就像用力扔出一张废纸。
“跑。”她张开嘴,无声说。
而那双唇之内,也只剩下无尽的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