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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季小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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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见她时,分不清是幻是真。

    那天夜晚阴寒刺骨,季演被捆在小卧房里,上身衣服半敞着,鲜血染红了他的前襟,他耷拉着眼皮,面色像燃尽的香灰一样憔悴。

    父子三人取满魔子血之后就离开了,仅留下这个五岁的小孩。

    这间小房恍如被人刻意隐藏的刑场,陈旧的木门轻轻一关,它便能被单独隔离出来,每日夜里这个时候,只有季演与桌前那瓶满满当当的血液,是唯一的活物。

    数不清这是第几天了。

    日复一日总是如此。

    也是在同一时间,季演发现了她——这位看上去仅有二十来岁的美貌女子,身上的肌肤和四周的石墙一样雪白,一袭玄衣外袍优雅文静,但全身又泛着银灰色的微光,看起来是那么不真实。

    感觉像是天上的女仙,偷偷下凡来探视亲人。

    但令季演更为诧异的是,这位女子何止如此不真实,甚至就连表情都凝滞了一般,她蹲在床前,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红润润地望着自己,但又似乎看不见自己。

    她不像季子祺那样可以在黑暗中与季演对话,也不像系统那样可以随时传递信息,她的目光与季演仿佛隔了一整个世界,无法与之交流。

    这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吗?

    她是谁?

    为什么要哭?

    季演张口,却没有力气说话,伸手,又虚空一片。

    哦,她原来是个梦。

    往后的日子依旧苦不堪言,但这个“梦”从不缺席。

    她每晚都是那副温柔凄婉的模样,目不转睛地低望着,甚至感觉她从未离开过,只等季演单独一人时,才肯现身出来陪伴。

    女子从不开口说话,每日也只是帮忙盖盖被子,为他遮掩伤痕。

    这是“五岁”的季演除了哥哥之外,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

    “你来了。”

    后来季演终于可以提起力气说话,虽然明知得不到应答,但神情里从未怠慢过她。

    只可惜,未曾得知她的名字。

    这个只存于虚幻里的朋友,默默陪伴了季演三年。三年后,听闻有位一直在闭关的仙人终于出关,季演才得以自由。

    而傀修的术法封不了他那三年的记忆,也封不了那位朋友。

    直到季演身上的痕迹被清得干干净净,傻里傻气地被送去玄阁时,他才在凉亭中真切地看见了那位女子。

    阿树将他带到白帘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阿演,三年不见,长高了。”女子掀开纱帘,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清冷地望着他,“你可还记得我?”

    季演看得整个人都呆滞住了。

    阿树见他一副傻里傻气的模样,先是暗自偷笑了一会,提醒道:“这位是季长老,你以前呀,就是被她老人家救回来的呢。”

    季长老……

    原来她就是季长老。

    不对。

    季演微微蹙眉:老人家?

    阿树:“小公子怕不是在你父亲那里过舒坦了,居然连季长老也给忘啦?小小年纪,还学会皱眉了。”

    这三年在季演身上发生的事情不多,但桩桩件件足以致命,除去他本就是成年人不说,实则也早已封闭了内心,无论对谁都是一副警惕猜疑的模样。

    他不搭理阿树,但对那位“季长老”格外好奇。

    他正想往前踏入,却被阿树吼了一句:

    “哎!大礼未行,怎么能接近长老。快跪下见过长老。”

    季演:“……”

    “不必。”女子起身缓缓走到季演身前,一袭白衣优雅圣洁,她低眉问道,“这三年,听说你认了季筹做父亲,他对你好吗?”

    当下与熟悉之人再次见面,顿时一股酸楚冲上鼻梁,泪水在眼眶里盈盈打转。

    季演委屈心念:他对我好不好,你不知道吗?

    阿树摇头叹息,道:“孩子可怜,不过是季子祺的替代品罢。”

    季长老也是忽然恍悟,但没再继续说些什么。

    那天结束之后,阿树准备将他带到房间里去,走在半路时,却突然换了一张脸,她的神情非常严肃,拔高的个子站在孩童面前,就像是一座死神雕像。

    “季长老是玄季门德高望重者,也是你的救命恩人,记住,不管你以后会是个什么身份、走哪一条路,永远都不能背叛她,否则,阿树要你死。

    “玄阁规矩不多,但你既然已经认了季筹做父,那便是长老的玄孙,今后必须对她以礼相待,切不可逾矩。”

    季演听到这两句时,不禁停了脚步。

    玄孙?

    季演起初以为,自己才是被遗忘的那一个。

    她曾经默默地陪伴了自己三年,怎么竟然一点都不记得?

    往后的日子里,季演曾无数次尝试过唤醒她的记忆,由谨言慎行到举止大方地面对面说话,但“季长老”似乎是个神秘者,甚至就连系统都很严厉地嘱咐季演,不要去招惹这位人物。

    当然,为了能不动声色地接近她,季演动过很多歪心思。

    掏过鸟窝踢过蛋,杀过傀灵放过火,只为了被她带进房里怒斥一顿。

    在别人眼里,季演混账得彻头彻尾,天都管不住他,但也唯有季长老,能在他面前施展威严,凶得他瞬间乖巧。

    原身十岁那年,季演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女主”阿音,那时她入住玄阁,还是一个不肯说话的小哑巴。

    系统告诉季演,务必要得到阿音的心。

    然而他自觉高尚,认为未成年不能瞎搞这些。

    阿音一来,季长老好吃好喝地招待,简直把她当成了掌上明珠来养。这便使得季演多少有点难受,为了吸引目光,他无法无天,整日装鬼吓唬阿音,没想到小女主的心没得到,反倒把她的哑疾给“治”好了。

    但是那天,季演被长老狠狠收拾了一顿,当时阿音抱着长老的腿在哭,而他捂着自己的伤在笑。

    系统不知所以,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调戏”女主?

    季演回答:在我那个世界,男子要是喜欢一个女子,通常会忍不住欺负她。

    系统:【吹牛。】

    嘶,哎不对啊……

    【你没有感情线,对[阿音]只能是利用,不能喜欢她!要是被我发现你的感情值超过了30%,你会很难受哦。】

    “那对别人呢?”季演问。

    【是个人都不行。】

    “仙呢?仙人总可以吧?”

    【别想了,这个人你高攀不起。你若真有本事,好好修炼,长大后亲手覆灭玄季门,回支离宫坐上魔尊之位,永远凌驾在她之上。或者,利用她的力量。】

    此后季演消沉了一段时间,脸上很少再出现笑容,大家都以为是季长老把他给收拾怕了。

    正好,季长老本人也是这么认为。

    这位德高望重的百岁仙人,生平难得一次放下尊严,端着亲手做好的元宵来到季演房前,犹豫过后还是轻轻敲了三下,呼唤阿演开门。

    当时季演正在修炼傀火,一听到她的声音便就怎么都静不下心了,无情的火焰偷偷燎了他的衣襟,直直烧到胸口。

    旧时的伤疤再度出现,季演生怕被那父子三人发现,但一时又想不出方法,只好先随便收拾收拾开了门。

    季长老的鼻子轻轻一嗅,声色严厉道:“阿演,你又在玩火。”

    他垂下头,脑袋里正在想着该怎么解释,忽然瞧见她伸手过来理了理自己的衣襟。

    “傀火很危险,你还太小,不要玩这些。伤到了吧?我看看。”

    季演从未见过她如此关心自己,不由惊得后退,但也只能暗自嘀咕:“不小了。”

    季演不怕被这个人看到自己的伤口。

    因为在五岁时,她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但如今的她,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从前那般伤心,只是取来凉飕飕的药膏帮忙涂着,不会问他疼不疼,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也不会再湿润。

    看来她真的忘了。

    自己身处地狱的那三年,没想到在仙人眼里,竟过得如此轻巧。

    他不开心。

    稚嫩的手掌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两颗眸子又狠厉又委屈。

    “你忘了?”

    “……什么忘了?”

    “你把我忘了。”

    “傻孩子,”她清淡一笑,随意拍了拍他的头,“我怎会忘记阿演。”

    “……”

    自那时季演便就知道,原来自己与她,永远都要保持分寸。

    白驹过隙,转眼季演已经长大,他即将度过自己的第二个二十五岁。

    那时男主“奉决”仙风道骨,年纪轻轻就坐上了奉门的门主之位,而季家与奉家又曾有过姻亲之缘,虽说如今这层关系早已断裂,但表面上还是要去意思意思。

    不过,在季家的长辈这边,可不单单只是去送个礼吃顿饭这么简单,

    他们特地带着季演一同前往,趁机操控他对奉书楼放出傀火,由此借助奉决之力铲除魔根,彻底将“魔子血”的旧事雪藏下来。

    那晚,季演被奉决生生打死,并丢进了乱坟堆里。

    但第二日,他被她救了回来。

    季家长辈心计未能得逞,便趁季演还没完全康复又将他重新揪出来,火烧。

    当日,季演再次被她救下。

    那颗深埋了二十年的种子,终于还是忍不住撬开心房,他一步一步试探着,在无数次悖逆与荆棘中接近又后退。

    直到被她亲眼看见自己将季云残虐至死,以及她想也不想就挡在奉决身前、替他承受了剑伤,季演这才知道,前路坎坷,又何止荆棘这么简单。

    仙人,果然高攀不起。

    既然如此,那便将她带回支离山,永远封锁在身边,凌驾于她之上。

    没凌驾成。

    该哄的时候还是得哄。

    主要是这位小祖宗养尊处优惯了,爱跑爱闹还不好养,一点仙人的样子都没有,啥也不会啥也不行,什么都得等到季演回来处理,伤了也不管,饿了只会叫,就靠咸鱼躺尸让他养老。

    本以为这位准魔尊会烦躁得将她一把扔掉,谁知啊,他竟是众多白眼狼中最有良心的一匹。

    再后来,心底那颗小种子不知不觉扎了根,然而每晚小心翼翼回顾时,却发现空白一片,季演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出她的名字。

    她回答说,她叫季小晴,晴天的晴。

    于是,那三年的陪伴与十七年的守望,终于有了归属。

    那日支离山格外寒冷,天空斜斜下着零星小雨,果树下的淤泥沾黏湿滑,季演手拿树枝坐在石凳上,一边写着她的名字,一边隐隐发笑,收都收不住。

    细细想来,也没那么冷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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