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如坐针毡长老宴
一大清早,天上下着小雨,那位盲眼的女弟子就寻来洞口,说是邀季小晴前往七星居参加长老宴。
古往今来,但凡开个会还要带“宴”字的,都基本不是什么好事。
奉家总共就那么三位长老,顶天了再加上一个奉诀,若非是有什么重要紧急之事商讨,大家都各司其职互不干扰——隐居的清闲死、做梦的安逸死、说书的悠哉死、尽责的操劳死。
平日面都难得见上一回,更别说开长老会了。
但近一年已经开了两次。
一次是季演火烧奉书楼那会,八名弟子殒命,鬼师父伤心到差点当场昏厥,而奉聿呢,白瞎一张怜悯苍生的脸,结果只是哀叹一声,茶照喝、琴照抚,撒了八粒花种埋在土壤里,说是等来年春天,或许能投个平凡人家。
再来就是前几日,奉门染上傀毒,季演还三番两次上门挑衅,大家急忙商讨对策。
这回,是第三次。
毫无疑问,季演被捉拿归案,本次内容一定是将他处置。
季小晴临行前,本想准备回去打个招呼,但又记起他不乐意自己去跟奉家人碰面,而这回商讨之事与他有关,好像就更不应该特地交代。
所以她都没敢进去,直接在洞口布上一道结界,便跟着女弟子走了。
奉门的风景可没有初来时那么好赏了。
二人大步流星,一路无话,练早功的弟子看到她们也只是轻声细语上前行礼,虽木桥两旁已有不少迎春花含苞待放,莲池里的锦鲤也冒了好几次头,但细观整个奉门,还是过于冷清了些。
季小晴的思绪从来时便越发凌乱,她完全摸不透奉聿会怎么处置一个嗜血成性的魔头。上回能逮这么多只老鼠吓唬他,这回怕是连个全尸都不给人留了。
想到此处,季小晴便觉得胃里一阵翻涌,人都还没走进“天璇”花亭,便忍不住晃了个身。
那歪瓜裂枣的鬼师父一见此状,便连跑带飞过去搀扶,还不忘藏好扇面上的那双媚眼。
季小晴连忙将手抽开,踉踉跄跄进了花亭。
鬼师父碰了一鼻子灰,自感有些难堪,便揉着后脑勺转身回去,还遭了奉聿一记冷眼。
“季卿可是寒疾未愈?”奉聿待她坐下后就接着问了一句,还没等对方回答,便又唤来弟子给她送上一碗热汤。
季小晴谢过之后也没喝他的汤,只因觉着今日并不值得巩固这层关系,或许以后也没必要。自己之所以会来顶替这个什么司刑长老,完全就是为了赎罪,待日后季演得到惩处,兴许自己就是个有身无心的傀儡人了。
一个傀儡人,还需要给上级面子么。
呃不过……桌上的水果看着倒挺新鲜,时不时揪它几颗藏在袖子里带回去给季演吃。
旁边的蜜饯看起来也很解馋,放进丝帕里装好,回头火盆上再暖一暖,肯定甜得他心里美滋滋。
这一小动作不慎被奉聿瞧见,他扬了扬手又唤来弟子,旁敲侧击吩咐道:“那些果子多属凉性,季卿若喜欢,可以吃些暖身的糕点。”
鬼师父也是闹心得很,大冷天的拿把扇子乱晃也就算了,还哪壶不开提哪壶,见对方不爱搭理,偏要想办法揪个话题出来:“是不是文姑洞太过寒酸了?那个地方可不吉利啊,前有疯婆娘灵体消亡,后有支离山魔头晦气,多少都有点阴寒诡异,依我看哪,你就应该搬出来住。”
季小晴藏在桌下的手已经揪紧了裙角,恨不得当场将他掐哑。
“行了,”奉聿倒上一壶热酒,又命弟子给季小晴送了过去,“她自会定夺。”
有了鬼师父这么一嘴,话题便提前进入了正轨,那三位你一言我一语,十句有八句离不开让季演怎么死,听得季小晴心里止不住打鼓,手指头都掐出了血。
再过一会儿,她甚至都已听不进他们在说些什么了,只知这名利富贵,都不及人命关天,但季演的命是命,奉家那些弟子的命也是命,实在叫人无从发言,无力偿还。
“……所以,季长老认为呢?”觉得这人实在太过安静了,鬼师父突然就抛了句话给她。
“……”
季小晴都刻意屏蔽了他们之前的话,而自己该所个什么以、又该认个什么为,根本不知如何作答,于是便在脑中搜寻了一套万能话术:“都行,你们定吧。”
“……”
场面突然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奉诀才开始委婉提醒:“季长老,方才我们正在商议,先让季演交出全部解药,再将其抽魂。而让他交出解药这关,就需要您来想法子了。”
“抽…魂?”
没应到解药那,季小晴对“抽魂”二字更为惊骇。
奉诀:“嗯,引魂索三鞭令。”
那足以将人抽魂的“引魂索”,是仙门中最高的惩处。
它隶属天神法器,只有仙门品级最高的长老才可请求一用。同时,它也是致命凶器。
原名应是“离魂索”,可抽离任何生灵的魂魄,它有着相当残酷的“三鞭令”:一鞭魂伤,再鞭魂离,三鞭魂散。受鞭之人被剥离魂体,神不救冥不收,永世被记在三界六道的耻辱柱上。
好在比较轻松的是,烟消云散后,不悲不苦,荡然无存。
季小晴后来就更不愿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了。
只记得耳边淅淅沥沥,眼前影影绰绰,风柔抚不平意乱,炉暖透不过人心。
等他们从“怎么处置季演”讨论到“晚膳吃什么”时,桌台上的烛火都亮起来了。
比起青天白日,终于是昏暗了些。
季小晴刚偏过头,就在桌底下瞥见了系统屏幕。
它在宿主毫无意识的情况下,主动亮起了“文姑洞”的地图,季演的那圈小小头像,正在微微泛着光芒。
眼睛像是被突然划开了口子,泪水盈盈打转,一滴一滴成型、下落。
要再好好看看眼前人。
能与阿演相处的时日,不多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看得入了迷时,耳边突然传来鬼师父瓮声瓮气地喊叫:
“季长老!在看什么呢?”
季小晴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再抬头去望他,这才发现天都黑全了。
她怕又被奉聿揪住自己没有认真听,便随口答了句:“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
其余三人:“……”
“今日就到这里吧,”奉聿抿了一口茶,似乎有些不愉快,“季卿若是乏了,就早点休息。”
“嗯。”这话她倒是听得尤为满意。
奉聿又将目光转向了奉诀:“你今日,状态不佳啊。”
奉诀:“……”
不嫌事大的鬼师父隔空插了一嘴:“他何止今日状态不佳,怕是没了小徒弟,连门内事务都没兴趣了吧?”
奉诀立即起身朝二位行礼,“聿长老提点得对,晚辈以后定当注意。”
“莫要太过操劳。你话最少,季卿也没动静,”奉聿拿食指摆了摆鬼师父的方向,“就他一人在我耳边聒噪,有些累。”
鬼师父:“……”
然而季小晴心里想的却是:就他一人聒噪,你还能听上足足一个白日,也真是挺闲。
不带丝毫踟蹰,季小晴告了辞、整理了两下衣袖便准备要走,却又被奉聿给叫住了。
“?”
没记错的话,他刚才好像叫早点回去休息来着?
奉聿从亭内走出来,似乎是准备朝她这个方向过来。
旁边的奉诀见状立马就走,却是那傻愣愣的鬼师父还在自个儿亭中一动不动,似乎是准备当场写上一篇“郎君有情她无义”来。
奉聿没进她的亭子,只是站在台阶下抬眼望着,“多谢季卿,那日救了我徒一命。”
季小晴仔细回忆了一番,才想起他说的是谁。
“不必客气,也算不得我救的。”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在想莫不是奉聿对一切已经掌控,早就知道季演会将心脏交出,所以才会保留徒弟的遗体?
若不是因为场上还有那居心叵测的老鬼在,还真就想探一探奉聿,看看这位“心魂”究竟是何态度。
奉聿:“那孩子很想见你,可惜还在病榻中。季卿半生孤零,不如我让他拜于你门下?以后便由他照料你了。”
“你错了,”季小晴立马回绝,“我从来就不孤零,更不需要别人照料,为何要多个累赘?是身子还不够差吗?”
不知从哪里突如其来的脾气,推得干脆利落又严厉,仿佛她才是这里居高临下的那个人。
这场面看得侧边亭内的鬼师父一阵尴尬,见奉聿居然还无甚反应,他就更觉得自个儿别扭,于是连招呼都不打就摆头走了。
季小晴倔起来谁都拗不过,刚才奉聿那句“照料”把她给气到了点上,连弟子递过来的汤药也不肯喝,就这么直溜溜地走了。
有这时间给他浪费,还不如回去多和阿演说两句话。
盲眼女弟子打着灯笼在回去的路上,被正在墙边瞌睡的小男童撞到了膝盖。
红衣男童猛然惊醒,正准备拔腿回跑,却被她一手揪住了袖子。
“你可是文姑长老的小梦使?”她蹲下身子低着耳问。
男童不敢说话,只是点着头“嗯”了两声。
“听他们说,你来了两三回?”
七星居不是给人随意进出的地方,何况还是个屁大点的孩子,这娃娃来了也不做点别的,就是望着“天璇亭”的方向发呆,有时呆着呆着竟还睡着了。
“师、师姐…我……哈啊~”
又是一个哈欠。
“回去吧,你的主人再也不会来了。”她将手中的长明灯笼递到小梦使手中,又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脖子。
吊在嗓子里的哈欠蓦然收住。
自文姑身死、灵体回到奉门后,听闻她的魄灵每隔几年便会出来找上一个七八来岁的小男童当作梦使。
梦使不需要什么特殊能力,喜欢睡觉就行。平时文姑那梦中“夫君”不在时,或是她念想儿子时,便会唤上小梦使来替上一替。
这也就导致二十多年来,几位小梦使虽与她都已解除契约,却依旧改不了嗜睡的习性,有的睡着睡着,还能爬到大街上去。
而最后这位小梦使聪明得很,他知道爬到街上都会被骂成小鬼或者疯子,万一遇到狼狗什么的,还可能会被咬烂一条腿。所以通常,他只往奉门的墙角里爬。
小梦使松松垮垮拎着个大灯笼,左摇右晃地沿着高墙而行,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哪里睡着哪里便是家。
没看清的还以为是哪个酩酊大醉的……小娃?
眼前突然一黑,但这感觉明显不是睡着,而是被谁给蒙住了双眼!
“谁啊…谁?”小梦使已经用尽全力在紧张了,但声音依旧跟块软泥巴似的。
那人身段很高,并将他打横双手举过头顶。
“哼!小杂碎,可让爷爷逮到你了啊!那疯婆娘已经死得灰都不剩了,平日看到你就烦!今天非要把你也砸成浆不可!”
“啊——鬼师父!不要不要!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扇子如一把锋利的弯刀覆在他眼皮上,叫人动也不敢动。
鬼师父:“无礼小娃,你这张脸已经是第二回对我出言不逊了,虽然也不是你本意,但平日见到长辈也不礼貌问候,你这是哪里学的贱皮子?那疯婆娘平时只会教你怎么做梦吗!”
小梦使被他吓得清醒过来,昂着头在哇哇大叫,但周围似乎被使过了术法,竟无一人听到并来此救援,心急之下,他只好语无伦次不停请求,并尝试跟鬼师父谈条件:
“我、我有一个秘密!有一个秘密可以告诉您!求求您放开我吧!”
“秘密?你这小孩能有什么秘密!”鬼师父怒吼一声,“不好好去书楼学习,成天就知道做梦!”
“不是!不是!真的是秘密!关于、关于那个季演的,他、他和…季长老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