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季子祺
这一入秋,辰时才过没多久,天色就已经暗了。
季小晴刚站起身,侍女紧接着就拿了一件狐皮大衣披在她身上。
“长老,夜里凉。”
“没事,我不出去,就在房里走走。”
这颓废死宅的老年生活,过得相当舒适。
正要将大衣褪下时,却又被侍女重新给她搭了回去。
“您忘了,明日是公子的生辰,每年这个时候……”
季小晴的手突然僵住。
每年这个时候,“季长老”都会提前一天给他备好礼物,而后便不再相见。
眼睁睁看着亲手创立的玄季门由仙修变为傀修,是挺无奈的吧。
“时间过得真快啊,”季小晴将衣领子往上再提了提,“转眼又是中秋。”
“是啊,奴婢还记得,您当年就是在中秋之夜将公子抱回来的呢。”
此后,每年的八月十五,便算作季演的生辰。
当初在设计这个人物时,差点就豪情万丈给他取名为“季中秋”了。
现在回头想想,虽说穿成了季长老的身份,但专注力还依旧放在奉诀身上,更从未关心过玄季门的家长里短。
甚至还需要旁人提醒,才知道原来季演都已经二十五岁了。
二十五岁,也没个媳妇儿。
她下意识望向桌上那只熟悉的碗,又扭头去看早已被汤药浇得奄奄一息的盆栽,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老糊涂。
明日一过,也是玄季门枯枝败叶的日子了。
季小晴:“阿树,我们去寻些花苗来吧。”
“您要给公子送花?”
养养花种种草,修身养性啊。
印象里的季演,哪怕是送他泥泞里的丑石头,也会被其装模作样地收藏起来。
这就是老一辈的优势。
他哪怕再目中无人也好,就唯独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硬是被季小晴拿捏得妥妥的。
但养父除外,祖父除外,曾祖父也除外。
季演的寿辰,玄季门毫无生气,简直可以用“压根就没人记得”来形容。
那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心里都还揪着他火烧奉门这事没放呢。
都是被奉诀当众打死过一次的人了,谁还敢大张旗鼓为他庆生。
直到大家听说了一件尤为震惊的事:一向闭目塞听、超然物外,或者就准备在房中坐等归天的季长老,明日要破例出来给季演庆生了。
当晚阿树传出这个消息之后,整座玄季门从老到少都是急得直跳脚的。
下人们手忙脚乱开始装点大堂,儿孙们欣喜若狂开始整理着装,就连刚满月的幼子也都换上了喜庆的新衣裳。
一切打点得仓促而又隆重,倒像过年似的。
都传季长老是天界下凡来的仙人,小孩若是能见上一面得之赐福,那定会百岁无忧。
欢脱的孩子们一大早就蹲在玄阁外,都想亲眼目睹这位神仙老祖的绝代风采。
“我猜,季长老肯定都已经走不动路了。你们看,这是我准备送给她的琉璃手杖,顶上两根角还是父亲亲手在龙王头上拔的呢。”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看我的——”另一个矮矮胖胖的小孩也从袖子里拿出灵袋,解开系带时,有赤光喷涌出来,一飞冲天。
“嘭——”
一声雷霆巨响,火光四散,空中绽出了几朵五彩烟花,哪怕青天白日,斑斓也能尽收眼底。
“哇啊……”小伙伴们纷纷傻眼。
其中有位瘦高的少年回过神来,连忙捂住了小胖子的灵袋,“先、先把它收起来…如果被长老看到就没有惊喜了,等晚膳过后再放出来吧。”
“好哇好哇!”
“你们在做什么呢!”阿树从玄阁上走下来,一脸严肃地盯着这群吵吵闹闹的小孩,“不知道长老正在休息吗?刚才放炮的那个,是哪位阁主家的少爷?不知道玄阁不得见火吗?”
小胖子迅速将灵袋缩进了袖子里,吓得脸上的肉肉直哆嗦,一双小耳朵红扑扑的。
那名瘦高的少年站起身来,对着她行了一个礼。
“阿树姑姑,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要打搅长老的。听闻她今日会来参加季演哥哥的寿宴,是…是我擅自做主把大家带来,我们都备了礼物想送给长老。哦对了!刚才那个不是明火,那是季风爷爷培植的火灵,所以才闹这么大动静。”
阿树无话好接,只是多留意了几眼,听他青涩的嗓音判断,应该只有十二三岁,一时竟记不起到底是哪位阁主家的小公子了。
此时后方走过来一位样貌清秀的白衣男子,他合上折扇在掌心轻轻敲打,把大家刚才的话摸墙听了个全。
“说得好!烟花嘛,就是用来尽兴的啊。”
孩子们面面相觑,对这位突如其来的陌生男子充满好奇。
阿树转身正对来人,原本冷漠的眼神忽地震了一下:季长老?
女扮男装的季小晴一来就盯上了那个少年,“娃娃,你叫什么名字?谁家生的?”
少年眨巴了几下大眼,朝他礼貌一笑,“家父名讳季筹,我叫季子祺。请问这位…公子是?”
季小晴在脑中迅速搜索了一遍这个名字:季子祺……哦,季演的倒霉弟弟。
见主子发愣未答话,阿树就先一步替她想好了身份。
“小公子,这位是季演公子的好友,今日也是来参加寿宴的。”
“啊,原来如此,既是哥哥的好友,也是我的朋友。对了,阿树姑姑,长老还没有起来吗?我们想等她下来一起走。”
“不必等了,”季小晴先开了口,“老人家腿脚不利索,估计会磨蹭到很晚。我们先走吧,给你哥庆生去。”
说罢,她就这样撇下阿树,和几个娃娃洋洋洒洒地走了。
不是季小晴不愿暴露身份,而是觉得那群孙子做得实在是太离谱了。
明明只是季演的生辰,却偏要搞得像长老欢迎会一样。左右都是自家人何必这么客套,架子抬高了,让她这个社恐患者怎么好意思拉下老脸和大家搭伙吃饭。
他们顺路来到“候风亭”时,眼尖的季子祺一眼就看到了在湖边站得笔直的兄长。
“哥——哥——”他大声叫唤,手举过头顶晃个不停,差点原地蹦哒起来。
季演先是朝他瞥了一眼,除了莫名激动的小弟和几个叫不出名的孩子之外,还留意到缩在他们身后的那位公子。
他这才往前移了两步。
季子祺已经小跑过来了。
脚下踩的原先是枝繁叶茂的百年梨树,因为始终无法开花才被搭建在此做为连接湖亭的木板之路。传闻湖底有被困着上百只用完就扔的傀尸,所以这些年来很少有人到此,板材年久失修,跑起来一路嘎吱作响,冷不防就会有踩空的可能。
少年年龄不大,但身高在孩群中却是出类拔萃的,个头甚至都超过了好几位长辈,不过在季演面前,还是得昂着头说话。
“哥哥,生辰喜乐。你怎么还在这里啊?等的那个人还没来吗?”
“不必等了。”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在等那位朋友?”
“什么朋友?”季演终于回过神来,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就是刚才那——”季子祺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往身后指去,“哎?他人呢?”
当然是跑路了啊。
虽说季小晴现在扮了男装,但她心里清楚得很:季子祺从未见过自己倒好忽悠,但季演就不一样了,自己这张脸不松不垮陪了他二十年,怕是撵成面都能被一眼认出来。
主要是才刚写完那些又暴又腥的章节,都还没缓过来就跟他撞上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总不能一见面就跟他说生日快乐啊龟孙,这大好日子的,我送你个家破人亡吧。
那多令人心寒。
所以即便是在大堂上,她也一句话没说。
刚好,真正见过她的人也没几个。那些儿子、孙子、曾孙什么的,都好像从未见过长老一样。
台面上,小辈们对季演毕恭毕敬,长辈们对季演和蔼可亲。但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些只是走个过场。
谁都知道季长老格外偏袒他,哪怕是闯了一身祸来,回到家大多被一笑置之。
为复活季演耗费内力,为救下季演带病出门,今日又要为了季演破例现身。
所以大家现在对他好,无非都是准备做给季长老看的。
可已经有人在耳语说,长老如今整日清修,现在又一直没来,怕是真的病入膏肓了,终归还是被那孽障咒的,还说若有朝一日长老归天了,定要将他抽筋断骨。
季小晴竖起耳朵闷哼一声。
你也配?我的反派只能我自己弄死,你个死老头算哪根葱,还敢咒我归天?
下一刻,她就看到那根葱站了起来,缓缓走到季演面前,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捋着胡须。
季演也站起来,对他行了个礼,“曾祖父。”
“嗯。”老门主唤来属下,将准备好的盒子递到他面前,“小礼。”
长盒子外层虽说被仔细擦洗过,但也不难看出其实是搁置下来的东西。而玄季门有规矩:晚辈生辰,长辈赐礼必须是新物,意为新岁新福。
他这遭拿旧物当新礼,若真因为九十多岁记性差也就算了,可偏偏是个老当益壮的大门主,一不迟钝二不糊涂,脑子比年轻人还好使,跟那位捡他回家当儿子的季长老有得一拼。
分明就是故意让季演难堪。
“不愿接礼?”老门主的双眼逐渐眯成了一条缝,由左至右瞄着季演,像把致命的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