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提及此事,便不得不说安常初来冥府的那段日子。奈何桥上,白衣飘飘,长发未挽。
孟婆一碗孟婆汤,奈何桥上忘尘世。
安常站在忘川水旁,奈河桥头,细声问:“我不想入人世了,可有什么法子?”
孟婆头也不抬,郎朗而说:“此事你我都作不得主,世人生死,六道轮回,都由我主掌管,姑娘,喝了这汤,恩恩怨怨都不在了,入了人世,照样一身清白。”
说完汤已经盛上,只等面前的小姑娘饮下。下世投生人道、畜生道,端看个人造化。
安常连退两步,抿嘴道:“那就让我见这冥府万千鬼众的主人。”嗓音清清脆脆,是三界少有的好嗓子。
孟婆端坐桥头,缓缓说道:“这可由不得你。”
一众鬼差破空而来,安常既已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自是不怕。但不怕却不代表她胜得了,刚入冥府的亡灵,又哪里有什么修为呢?
最后,她竟是宁肯跳入忘川,也不愿再入轮回。
如此看来,安常救皇衣,应当也不仅仅只是怕影响到明渊的名声,而很大可能还是想到了当日要跳忘川的自己,真真是同命相连。
当日明渊大概是许久没有遇见过这样性烈的女子,于是在安常跳下去的那一刻现了身,将她救了上来。
他无法理解薛安常的作为,于是替她看了一下,说道:“下世是个好人家,安安稳稳,平平淡淡便能了却一生,你当真不入轮回了?”
也不晓得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明渊也遇到这样性烈的亡灵,大多都是因为怨念太深,放不下对人世的执念。而在安常身上,他看不见怨恨,只能看到很深的倦意,对人世的倦意。这种倦意几乎都要淹没这个少女身上原本的灵秀之气。
除此之外,明渊什么也看不到。也不知道是不是不久之前刚损了些修为,他也懒得细看,区区一个亡灵,又哪里值得他放在心上?
但是,他仍旧是感到奇怪。三界之中,实在是太寂寞了,云泽若是不来冥府,这深深冥府就没有什么稀罕事了。好不容易寻着了奇怪的事,他万不能放下。
安常决然道:“不入。”
明渊看她,问:“相夫教子,生活平淡,不是你想要的吗?如今,只要你饮下孟婆的汤,跨过奈何桥,梦就成真,为何放弃?”作为一个上古神族的后裔,他委实是猜不透人的心思,他亦是不屑的。
那时的安常微微侧了头看他,小女儿的娇憨模样:“即便平淡,也会苦的。”
没有来由的,明渊的心突地跳了一下,他许久都不曾再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他猛地转身,负手,道:“那你就留下看世间人的苦楚悲哀吧。”
于是,生死薄上再没有了薛安常这个名字。只是那时的安常不知道,冥主明渊是个顶顶实在的人,竟真的要她看世间人的苦楚悲哀。
明渊留下安常,或许不过是一时兴起,但她到底是陪明渊到如今的人。
安常入鬼世的那一世,在阳间的寿命也不过才十七岁。
明渊闲着无事,去人世走了一遭。刚好到了人间的襄州城,城里哪家死了小姐,长长的白色仪仗,哭声都震了天。队伍前头穿丧服的人中,有一女子的眉眼竟有几分同安常相似。
明渊抬眼,正好瞧见茶楼上的安常,她也在看这白色的仪仗,却独独未看见他。
那具黑漆漆的棺材里,躺的的确是安常的尸身。
明渊一身黑衣,不知不觉就随着那白色仪仗去了。等到反应过来,他已是站在围观的人群里。他想往回走,走了几步,又绕了回来,看他们将那副棺材下葬。
他还听见有人讨论,唏嘘道:“唉,那是薛家的二小姐,才十七岁就走了。啊?你不晓得薛家啊?那可是襄州城里的第一大世家嘞!薛二小姐在世时人可好了,只是命运多舛,谁能料到都要嫁人了,却摔了一跤,且这一跤就将自己给摔没了呢?”说完又是长叹一口气。
“许是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有人神神秘秘地道。
“谁知道呢?这段时日,襄州城可不太平啊。”
明渊听了会儿,大概是觉得有些无趣,默默转身,回了冥府。
不一会儿,又转了出来,去了云泽的云桑神宫,身边还带着那位新收的鬼使。
云泽住的云桑是四海八荒,三界之中为数不多让明渊瞧得上眼的地方,小桥流水,遍地格桑花开,最让明渊喜欢的,还是云桑地界上的天气,一年四季,明明媚媚,温温暖暖的,不像冥府,日日阴冷,年年森寒。
玄衣的冥主边走边道:“这是云泽的地盘,以后,若是无聊,可常来坐坐。”
安常抬头看他,眼神清明:“你喜欢这里?”
明渊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其实也谈不上多么喜欢,若是很喜欢,他大可搬到这里来住。可现在他也只是偶尔心情不好了,会想要来这里看看那些美好的事物。
云桑的侍女见到明渊,老远就飞奔去告诉她们的云泽上神。云泽仰头坐在花树上,漫不经心道:“你们没有见过明渊?”
一众侍女站在花树下,莫名其妙,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
幸得她们的主子自己慢慢开口:“你们不用见到明渊就这么激动,他又不是什么稀客。”
小心眼的上神计较的是,自个儿巴巴地跑到冥府的时候,也不见得明渊身边的哪个鬼差激动成这个样子,还要欢天喜地地跑去迎他。
可是,侍女们疑惑,冥主大人可不就是稀客吗?前几日自家上神请他来吃酒,他都没有来呢,为此,上神这几日还有些惆怅来着。
明渊恰好听了这话,抬眼道:“我能来你这云桑做回客,是你不知修了几辈子的福分。”
云泽坐直了身子,一身青衣,如同傲世九天的神龙:“胡扯!我明明还比你大个几百岁,我这辈子也就活到了如今,哪有几辈子可言?”眼神一转,就瞧到了安常身上,笑道,“这就是你刚收的鬼使?不过就是一个小姑娘。”
明渊看了身边的安常一眼,颔首道:“嗯,不过是个小姑娘。”
云泽从树上跳了下来,绕着安常看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是想找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来。最后终是不解道:“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究竟是哪里入了你的眼,竟将她留在了自己身边?”
站在远处的侍女们也颇是好奇,都踮着脚尖,伸着脖子想要听明渊的回答。
就连安常也很期待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她自然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既没有天姿国色,又没有什么让明渊看得上的特长,她实在是过于平平无奇了。
明渊道:“没什么,无聊罢了。”
“无聊?”云泽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凑近道,“明渊,你不大对劲。”
明渊看了眼头顶茂盛的花枝,不是很想跟他说话的样子。云泽伸出一只手指想要抵上安常的眉心,被明渊不动声色地制止了。
那时的安常规规矩矩地站在明渊身后,并没有发现两人之间的异常,微微笑道:“上神可去过人间的襄州城?”
“啊,你说襄州城?”云泽自小跟明渊一起长大,知道明渊此举是不想他窥探安常的生平,便也不再强求。听见安常说话,便低眉想了片刻,方才说道,“去过的,你莫非见过我?”
白衣的女子道:“我十岁那年,曾在襄州城的大街上,见过一位青衫的公子坐在众人之间,讲些奇闻趣事。”她笑了笑,“我见过你的,那个时候,我很喜欢你的故事。”
那时的云泽,在人世晃荡惯了,总爱跟别人讲些凡人不晓得的事情,年年月月的坐在那里,终究还是旧时的模样。
云泽奇道:“那倒是有缘。”他请二人坐下,又命侍女奉上云桑的花枝甘露上来,“你既然跟了明渊,往后若是想听故事了,尽管来云桑,我讲给你听。”
明渊喝了口甘露道:“我还道你为何老往人间跑,原是讲些故事哄小孩儿开心。”
“可不止小孩子。”云泽嘿嘿笑道,“这不还有你身边这年轻可爱的小姑娘嘛。”
年轻倒是真的年轻,只是这可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毕竟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夸过她可爱。她好像从来就不是个讨喜的孩子,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们,都不大喜欢与她相处。
安常笑着点点头,没有言语。
倒是旁边的明渊突然出口问道:“你喜欢看戏?”在没有什么见识的冥主大人眼里,听故事与看戏本身就无区别,都不过是为别人的人生感慨一遭罢了。
安常看了一眼云泽,不大分得清他说的看戏与她说的故事是否是同一回事,但大抵是刚来到明渊身边,对他多多少少有些忌惮,遂点头道:“大概是吧。”
这话若是旁人听了,自然能听出其中的犹豫。
但偏偏是落在了不通人情的明渊的耳朵里,他便当安常这话是承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