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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人间烟火,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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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该处于晚梦中的鱬城忽然醒了。

    一尾皆一尾的赤鱬从檐墙下,  从覆瓦下,从垂兽座下游出。数以亿万计的鱼聚集在一起,赤鳞与展尾如铜甲,  如展旌,  如桃花,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辉。光辉汇流在一起,如大火,如赤潮,如群星。

    “……赤虹。”

    当初的小豆丁,如今的新城祝踩着木屐奔过城祝司的伏水回廊,  奔向广湖正中心的圜坛。

    她仰起头,  瞳孔被接连天地的赤鱬洪流照亮。

    “《般绍经》说的是真的,  神鱬真的是苍天降下的赤虹……”

    那是鱬城流传许久的天地说,  说太古时期,鱬城人的先祖被瘴雾驱逐流浪在大地上,  悲苦之下便向上天祈祷。于是从云中降下一道赤虹,  赤虹落地化为了赤鱬,  从此群鱼驱逐瘴雾,人与鱼相依相靠而生,  建起了名为“鱬”的城。

    “不是苍天。”

    有人回答,声音温和,一如曾经在学堂中教导孩子们诗书记传。

    小城祝猛地回过头。

    清俊秀气的舟子颜身形虚幻,  出现在神鱬群聚的霞光中,  深红的祝衣翻卷飞舞。他走近小城祝,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低声道:“是仇仙长,  是神君。”

    降下赤虹的,  庇佑鱬城的,不是苍天。

    是神君。

    那一年,鱬城的先辈被困瘴雾中,黑暗涌来,无处逃生。他们的哭声被风携裹,传到了云中。于是在云中小眠的白衣神君睁开了眼,挽了一缕霞光,让它落向人间……舟子颜越过小城祝,登上圜坛。

    他在死后,偏执散去,迷雾散去,终于知晓一切,也终于知晓自己当初是多么可笑可悲,狼心狗肺。

    白衣成血的神君走在他赐予霞光却对他满怀杀意的城中,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是否也曾觉得寒透骨髓?是否也曾觉得疲惫?

    ……我有一把剑。

    ……想祭祀苍天,就来找我借剑。

    可怎么就还愿对鱬城垂眼悲怜?是因为请他离开的鱬鱼?还是因为夜市上送他绯砂的老阿嬷?

    羞愧啊。

    舟子颜在圜坛跪下,朝大荒伏下身,九叩九拜。

    子颜无颜,鱬城无颜。

    曾一人支撑整座鱬城百年的山海城祝起身,展开手臂,燃成一点借命与神的火焰。

    朝城丹华树底,石台上,停止呼吸的红衣少年,眼角忽然燃起了火焰。

    师巫洛以绯砂为他点上的命鳞前所未有地明艳。

    “魂兮归兮!厚土瘴迷,其唯止歇!”

    “魂兮归兮!高天无极,其唯止歇!

    ……”

    游鱼归水的祝歌穿过茫茫水雾,回荡在整座城池上空。

    庆幸那一日,年迈的胡嬷嬷出于愧疚也出于未泯的善心,偷偷给行走在冷雨中的红衣神君送去一盅鳞砂。庆幸有人执笔,为神君点了一枚命鳞。庆幸他们还有机会挽回,还有机会赎罪。

    “魂兮归兮!彼将不离!”

    火光照亮鱬城城民的脸庞。

    他们被赤鱬的歌声唤醒。

    再无那样焦急的歌声,也再无那样迫切的催促。金属质的鳞片如百万铁弦齐拨,如百万铜钟同响,如百万先人一起召唤。是父亲,是娘亲,是长兄,是阿姐,是所有已故的亲朋在呼唤。

    呼唤整座鱬城的人与它们一起点燃天地,一起驱逐黑暗。

    一起燃一盏续命引魂的灯。

    南疆,祭坛。

    阵纹重连,凤火重燃。

    …………………………

    血海中升起浓墨般的光柱,光柱边沿蒙着不详的暗红。

    原本异象万千,灯火缥缈的天外天已经变了一副模样,层叠错落的宫阙百不存一,彩云霞光尽数被血染红。到处都是战火,到处都是尸骸,到处都是兵戈,天神的住所成了最恐怖的森罗。

    赤帝古禹向后倒退出上千里。

    云海被祂撞出一片行将破碎的沟壑,所过之处所有神宫灵殿全都如土瓦破碎。祂由紫電凝成的长/枪行将碎裂。

    光柱轰然破碎,浓墨肆意狂暴地席卷整片云海。

    刹那间,好似千万道闷雷同时炸开,炸得无数天神耳边隆隆一片。不是闷雷,是成千上万重汉白玉天阶连同阶上的门阙一起崩塌的声音。来不及逃走的天神被一同碾压成齑粉,逃走的天神退到天阶的尽头,看着走出烟尘的男子,惊骇欲死。

    黑衣泅血,绯刀低斜。

    他视自己的伤势如无物,唯独在发带断裂时,伸出了手。破碎的黑琢石落进师巫洛苍白染血的手心。

    他握住发绳,衣袖沥血。

    向前。

    每向前一步,阴翳漆黑的云层就向前高涌过一层。

    黑云每高涌一层,天外天就下坠一重。

    天神终于明白为什么谶命会对师巫洛毫无用处,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跨过万重阶之后,师巫洛的实力会不减反增。祂们所有罔顾人命的布置,不论是与大荒合作,只手遮天,还是下令空桑,沉坠日月,统统无用,统统成为笑话!

    因为——

    天道早已坠魔!

    “疯了!疯了!!!”

    一名上神一步步后退,面色惨白。

    口口声声称天道坠为邪途的是祂们,可当天道真正坠为邪途的时候,最恐惧,最不敢相信的也是祂们。

    怎么会有坠魔的天道?他到底有多憎恨人间?

    明明他就是人间本身!

    …………………………

    人间风起云涌,雨沥大地,山风呼啸,海浪滔卷。走兽归穴,万鸟难巢。所有修士同时抬首,所有生灵同时颤栗。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惊惧,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天将倾覆,地将塌陷的末日预兆。

    暴雨滂沱,唯独不落朝城。

    巫罗在朝城外的雨中扬起引魂的归幡,暴雨冲刷他苍老的脸庞。

    巫罗远望鱬城方向的接天赤虹,想起师巫洛在去往烛南的前一天。那一天,也下着同样的暴雨,师巫洛坐在祭坛上,慢慢饮尽一杯无名的酒,忽然问,是不是我困住了他?巫罗从未见过他那么苍白,那么无力的时刻。

    “我想去大荒,把他的残魂都带回来。可我去不了了。”

    他转过头。

    巫罗看见他银灰的眼眸浮现一缕墨色。

    巫罗明白了。

    师巫洛不怕受伤也不怕死,他已经闯进过荒瘴九次,可他的确没办法再进大荒了,再进大荒,他就将成为大荒……他坠魔了。

    他是天道,他该怜悯苍生,该庇佑苍生,该令人间繁荣昌盛。因为他应人间气运而生,这就是他的使命,他的责任。

    可他做不到。

    天道明煌,可他该怎么去怜悯令神君两次陨落的人间?他没办法不恨万物,更没办法不恨自己。

    “我恨人间,可我就是人间。”玄黑的衣袖落下,遮住苍白得不像活人的手腕,冷雨中师巫洛神色迷惘地望向烛南,指尖犹自残留着另一个人血液的温度,“是不是我越爱他,就越令他伤痕累累?”

    “可他早已伤痕累累,我又怎么能不去爱他?”

    怎么会有这样的困局?

    谁也走不出去。

    月母展开幽蓝的羽翼,如箭一般,冲上天空,冲出人间。暴雨中,残留着她尖锐的笑声,嘲笑着自己,也嘲笑着所有人。

    巫罗扬手。

    引魂幡高高展开。

    ………………………………

    在遥远的鱬城,百万门窗被推开,百万城民燃起红烛。

    男女老少,顿伏下拜。

    大荒最深最冷的幽暗中,出现一尾又一尾赤红游鱼的虚影,它们游曳在每一点神君魂魄溃散成的星尘周围,以鳞光,以展尾,将星尘包裹。最后一点星尘被鱼影囊括,鱬城上空,数以亿万计的赤鱬,汇聚成星河,折转盘旋。

    有人迎着星河起身,张开双臂。

    “子颜!”

    小城祝张口喊了他一声,她的声音被风灌进咽喉,连自己都听不清。

    舟子颜回头,眉眼还是当初十六岁锦衣还乡的少年,他最后望了鱬城一眼,腼腆笑笑,然后转身,溃散成一片霞光,汇进数以亿万计的赤鱬中。

    瑰丽的星河贯落,牵引整个清洲的阴火。

    阴火潜行燃烧,在与阳脉交汇的枎城破土而出,如生死之循环。

    神枎树下的祝女仰首,隐约间,仿佛看见,万千尾游鱼的虚影护送万千点星尘没进神枎的树干。古木中心,一团微弱到几乎要熄灭的火转瞬蓬勃。

    如灯之重燃。

    紧接,有火凤南来。

    护魂向涌西。

    …………………………

    穹顶碎响不绝。

    十二洲的所有修士同时抬首。

    人间与天外天的分界,被打碎了。

    这本是天外天所想实现的事,可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刻,却没有哪位天神为之喜悦。一切已经颠倒了,一切已经错乱了……天道坠魔!所有的人间苦果,所有的罪孽杀伐,都成了他的刀锋。

    “你们还在等什么?!”赤帝古禹朝两处云端怒吼。祂后悔了,早知道师巫洛已经疯了,祂就不该第一个出手,“不联手杀了他,谁也别想好过!”

    祂话音落下,正中的云海翻涌起来,落下一柄深黑的长剑。

    剑坠如天崩。

    绯刀在空中画出一个巨大的半月,斩进赤帝古禹的咽喉。祂的表情定格在震怒的一刻,鲜血高飞,落到师巫洛苍白的脸颊上。玄帝剑在关键时刻,被一柄银色的长杖击中,擦着他的肩膀而过。

    帝剑向下贯落,剑锋直指处,人间出现万丈沟壑。

    “月母!”

    远远的,有一道暴怒的声音在北面云海中响起。

    “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月母收回银杖,杖首的璇玑玉衡已经尽数破碎。她精致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展翅冲向北面云海。

    云霄上,有人肩压山岳。

    玄帝剑被月母拦下了,但一枚黄帝印落在师巫洛的右肩,将他镇压在高空中。天外天正中间的云雾终于散去,神龛上露出一尊面目模糊的神相,神相望向师巫洛,一翻手,又是一方神印当空落下。

    这一落,落往师巫洛天灵。

    师巫洛闭眼。

    下一刻,黑云猛然炸开,翻涌成海。

    两枚黄帝印径直贯落。

    什么都没触碰到。

    天地齐鸣,一道略有些虚幻的身影浮现在中天黄帝的神相化身面前。

    师巫洛伸出手,虚虚一握,神相连同整座神龛瞬间炸开,千万神碑同时碎裂,千万铜钟同时落地,整座云中的天神之城再次轰然下坠,这一坠,落了足有万丈。地面上,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它的轮廓。

    “你是在自寻死路!”

    黄帝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祂的真身却没有出现,甚至连化身也不愿意再派出来。

    赤帝陨落,黄帝隐匿,与月母交手的玄帝脸色微微一变,一掌将月母从云中击落,就化作一道黑虹,朝大荒远去。黑虹远去时,师巫洛转身向涌洲,没有追击,却有一道青色的光自清洲而起,一闪而过。

    黑虹与青光交错,声如闷雷。

    似有刀剑碰撞。

    清洲人人只觉得耳边有江潮嗡鸣,可从凡夫俗子到山海大能,谁也没看清到底是谁掷出那一道青光,玄帝到底是与谁过了一招。他们只能看见,云中的天神之城距离人间已经越来越近。

    随时就要砸落。

    谁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嘀嗒。

    月母收敛双翅,落到朝城外的穷山山脊上,鲜血从她被染成深紫的翎羽上滚落。她没有去管,只转头冷冷地,遥遥地望了朝城一眼。朝城有木名丹华,丹华有之下神君阖眼而眠,依稀如旧。

    “……魂兮归来!”

    巫罗嘶哑地唱出最后一句引魂词,猛地将一把迷毂碾成的灰扬向天空。

    迷毂在半空中燃烧,光照百里。

    光中,凤鸟鼓荡翅膀。

    护魂而至。

    …………………………

    抵达朝城刹那,凤灵清啸,散作星星点点的光。

    师巫洛伸手,于数不清辨不清的光点中,轻柔精准地拢住一捧明亮的火。

    他自虚空中落下。

    落到朝城。

    依旧是水雾弥漫的山精小怪之城,依旧是蜿蜒如铺了红毯的赭石小路。师巫洛指尖微微颤抖,他拢着神火,走向朝城中心的丹华古木。

    古木底,石台上。

    少年披盖新婚的红衣,肌肤就像雪一样的素净,被彤霞般的丹华花染上古艳的红妆。他的呼吸已经悄然停止,他的温度正在逝去,可他美好得就像只是刚刚睡去,眼角眉梢带一点幸福,还有一点眷恋。

    依稀间,他好像还在笑。

    玩笑似的问:

    怎么?想我以一生许你啊?

    这是师巫洛第一次读懂他藏在玩笑后的话语。

    ……这一生荒唐错落太多,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算什么了,那就把一生都许给你吧。还是没办法给你一个清平美好的世界,那就再护你一回吧。

    以我的一生来护你天不崩垂,地不塌陷。

    “不要睡,”师巫洛在他身边半跪,“不是想你以一生许我。”

    颤抖松开手,神火慢慢飘出。

    “是我想以一生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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