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下一个未来
像是早晨落凝成露的雾气慢慢汇结，意识再次回到体内的倪仲醒来时，已经在自己的睡舱了。他十分惊讶于自己竟然还活着，努力尝试着翻身，却发现旁边还躺着一个人，微微在打呼。
“醒了？感觉怎么样？”察觉到身边的人有了动静，时寻光瞬间就醒了。
“时寻光，是你吗？”
“除了我还能是谁。”
倪仲有些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睡架坏了吗？”
“不是。”时寻光抬起一只手臂枕在头下，翻身调整好姿势，侧躺面朝着倪仲，“我想和你一起睡就来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倒不如说正因为全身都不舒服，所以已经察觉不出了。倪仲也翻身侧躺面朝着他，只是他没什么力气，最后还得时寻光帮忙才翻过来，“那我可以抱你吗？我想抱着你。”
时寻光伸手将他揽进怀里。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你这次没拒绝。”倪仲很开心，“不去上厕所了？”
时寻光愣了愣：“所以你那天就是故意的是吧？”
倪仲笑了下：“唐曺教我的。如果你喜欢我，就不会拒绝。为什么你那天没回来？”
“我怕自己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
迟疑着伸出手抚上倪仲的脸，拇指恰到好处地落在唇上，来回轻蹭了几下，时寻光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低头吻上去，伸出舌头撩搅一番才离开：“忍不住这样。”
两个人的鼻息因距离太近而相互交融，倪仲摸着自己脸上的那只手，笑着轻声说：“第五次了。”
他知道不应该再这样对倪仲，可就是不受控制般想去亲吻他，拥抱他。于是他又凑过去，再次紧紧贴上倪仲的唇。
静得空无一音的睡舱里流淌着他们稍显急促的呼吸声和唇舌交离的缠粘声，可身处声音正中的两个人自然是无法知道这听起来有多暧昧。想再多抱抱他，再多亲吻他。两人都产生了这样的欲望。
其实，时寻光的欲望不止于此。他还想带着倪仲，健健康康的倪仲，回地球，然后一起生活，一起长命百岁。在倪仲死后回到过去这件事对于时寻光而言，就像是从即将败下阵来的战场上悄悄逃走，所有人都还在拼死抵抗的时候，只有他自己，丢下为此付出生命的战友逃往安全的地方独自苟活。
无法一起生，也无法一起死，回到过去的自己，最终也守不住下一个倪仲。
见面前的人没动静，倪仲扬起头小声问：“时寻光，你睡了吗？”
时寻光顺势低头亲了他一下：“没有。”
“你就假装睡着了听不见我说的话吧。”倪仲从他腰间伸出手去抱着他，撒娇似的蹭了蹭他脖子，“我二十七岁的时候遇到了你，二十八岁的你。你给了我一沓资料要我拯救人类，我以为你得了妄想症，也觉得你有点烦。六年，我们相处了六年，直到你让我跟着巡鹰号来太空收集病例资料，我们才分开。”
“你说是你未来的那个人……”
“是你。”
“你怎么不早说。”虽然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但时寻仍然感到十分欢喜，“你要是早说是我，我就不会说出你会遭报应这句蠢话。”
“你不会相信我，我也不想让你觉得我在跟你开玩笑。虽然一开始我觉得很奇怪，也搞不懂我到底喜欢的是哪个时寻光。”
“那你现在搞懂了吗？”
倪仲抵着时寻光的脖子点头，说：“时寻光就是时寻光。”
“在你看来，我们是同一个人？”
倪仲点头：“虽然你觉得不是。你还有想问我的吗？”
时寻光摇摇头，搂紧了倪仲：“现在我只想把错过的时间都补回来。”
“那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我可以问吗？”
“你问。”
“回到过去之后，你会对那个我说什么？”
“我会说……‘你好倪仲，我是从未来来的时寻光，我是你男朋友’。”
倪仲低声笑起来：“你真奇怪。”
“倪仲。”时寻光忍了忍开始发酸的鼻子，“让我做你男朋友吧。”
尽管余下的时间所剩无几，但他也想和倪仲在一起。
“好啊。”
尽管余下的时间所剩无几，但他也想成为时寻光心里那个人，抱着他死去。
“遗产，你会要吗？”
“不要。”
“那我，该给你留些什么？”倪仲轻轻叹口气，“我想给你留一件，你看见就会想起我的东西。”
“放心吧，就算没有遗物我也会经常想起你，会天天想你。”
倪仲笑起来，闻着时寻光身上令他怀念的气味，抱紧他：“我有点困了。我可以睡吗？”
“睡吧。”时寻光吻了吻他的额头，一下，一下轻拍他的后背，“我会抱着你。”
“晚安。”
“晚安……”
十一月十三日的早晨，倪仲死了。
紧搂着他的时寻光感受到他逐渐微弱的鼻息和瘫软成泥的身体，轻轻叫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当他松开抱着倪仲的那只手摸上他的脖子，才发现早已没了跳动。
至少，倪仲在临死前的这小段时间里是安心的，能够将自己的心意准确地传达给时寻光，能够准确地收到时寻光的心意并作为他的恋人死去。至少，他的遗憾已经减少了一些。
尽管时寻光此时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惊慌失措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对倪仲而言，他的死一定不会白费，下一个倪仲，一定，会拯救人类的命运。
到了那时，时寻光和倪仲也一定，会变得很幸福。
为了未来，再忍一忍吧时寻光。
哭到再也流不出眼泪，时寻光终于从睡架上起来，将倪仲放平，俯身亲吻了他额头才用被子将他从头盖到脚。
睡舱外，另一个时寻光和倪仲不约而同都走了过来。倒也不是他们听见了什么动静，只是想在最后的时间里能让这个倪仲走得不那么孤单。
看着自己身边的这个倪仲，时寻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二次了。”倪仲先开口，“会让你想起当年那次吗？”
时寻光皱着眉，抬眼偷偷看向倪仲，在观察他的表情：“你呢，想起当年的事了吗？”
倪仲沉默了半天，才开口：“一直都记得，就算我想忘，也忘不了。”
“对不起。”时寻光不由得握紧垂在身侧的两只手，除了道歉，不知道还能对他说什么。
“没关系。”想了想，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已经没关系了，倪仲抬起手轻拍了一下时寻光的脑袋又迅速收回，“我早就不喜欢你了。”
“是吗。”时寻光咬咬牙，艰难地吐出这句话，“那就好。”
舱门被人从里面开启，露出双眼红肿还在不停流泪的时寻光。他抬起头看见眼前的两个人，宣告出结果：“他走了。”
“十天后，我会完成阻断剂的公式。”倪仲往前走了几步抱住他，“十天后，你又能见到倪仲了。”
虽然能见到，但那也不是他的倪仲了。
作为交换，时寻光将从拟生人身上找到的红类核交给了还活着的这个倪仲。而蔡灿匀丢失的那个圆形仪器始终没能找到。
活着的倪仲带着倪仲留下的资料回到空翼号继续研究，除了唐曺偶尔过去帮忙，其他人都被他拒之门外。时仲只能天天在两个时寻光身上打滚，即便时寻光将自己关进了倪仲的睡架里守着尸体，他也能想方设法地跑进去，安安静静坐在他身边。
“你爸呢？”坐在地板背靠着睡架的时寻光看他蜷成小小一坨，终于给了点反应。
时仲立刻依靠过去挽着他胳膊：“在这里。”
“另一个。”
“在空翼号上守着父亲，虽然父亲并不怎么搭理他。”时仲转头看向睡架上被盖住的遗体，问,“爸爸，父亲为什么会死？”
时寻光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就抬起胳膊抱住他。
时仲被他一抱立刻瘪嘴开始流眼泪：“虽然我还有个父亲，可我还是不开心。”
“过来。”时寻光索性将他提起来放进自己怀里，用手掌帮他擦眼泪，“别哭了，他就没想过要认你。”
时仲转身张开双臂抱住他，哭得更厉害了：“爸爸，你也不开心对不对。”
“小孩子别那么多废话。”
断断续续，时仲又说了什么，可因为他抽泣得厉害，时寻光也没能听清楚，就只好拍拍他的后背，免得这小鬼一会儿背过气去。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哭声太大，竟将正在探索这个对自己来说变得陌生的星舰的尹司也引了过来。
从舱门外先探了半边头进来的尹司见到有人，不免愣了愣，随后才生分地边打招呼边走进来：“终于见到人了。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还有小孩儿？”
时寻光木然地扬起头看着已经变得不认识自己的尹司，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没有太客气的尹司进来环视一圈，拉过椅子反向叉腿在时寻光面前坐下，双臂搭在靠背上：“除了我们三个还有没有别人？你见没见过一个长头发有刘海的女生？”
时寻光盯着尹司：“这里只有男的。”
“只有男的？”尹司笑了下，“那唐曺呢，有叫唐曺的吗？”
还好他还记得唐曹。听见唐曺的名字，时寻光才稍稍安了心：“他有事出去了，应该很快就回来。”
“那就好，我还担心就我自己被带来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他什么时候回来？”
“唐曺给过你一本备忘录。”时寻光抱着时仲站起来，将他往上颠了颠调整好角度，“你看过之后就能明白现在的状态了。”
“那笔记本……我扔了。”尹司尴尬地露出一抹笑，摸摸鼻子，“上面写的东西不靠谱没有参考价值。”
时仲已经止住了哭，贴在时寻光怀里盯着尹司：“尹叔叔，您是不是已经不记得唐叔叔了？”
“叔叔？”尹司挑了下眉，“你管高中生叫叔叔？”
时仲刚想辩解，时寻光就假借帮他擦眼泪鼻涕的动作，将他打断：“上面写的都是真的，你可以等唐曺回来问问他。”
“你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尹司露出古怪又惊诧的表情。
“我们出去说。”时寻光走到舱门外，回过身去等着尹司出来。他不想让倪仲被打扰。
跟着走出来的尹司继续追问：“那不是我的备忘录吗，你怎么会知道上面写了什么？所以那是你们弄出来整人的道具？”
他刚问完，一本本子就被扔过来砸在他胸口。他下意识抬手接住一看，正是被他扔掉的备忘录，顺着备忘录飞来的方向抬头看去，就看见了他最熟悉的唐曹。
站在不远处的唐曺阴着脸。他刚从空翼号回来去找尹司，就发现这本被扔进垃圾桶的备忘录。他本来并不想因此生气，可一看见尹司的脸，满腹的怒火就直窜头顶，以至于没忍住将它扔了出去。备忘录被扔掉，也就意味着尹司不再认同上面的内容，包括他曾说过的很重要的那件事。
“倪教授那边已经完成了公式。”唐曺盯着尹司对时寻光说，“等他整理好你就能带回过去。”
时寻光抱着时仲往外走，走到唐曺身边时拍了下他的肩：“他的记忆已经回退到高中。有话好好说。”
“他这样让我怎么好好说。”唐曹憋了一口闷气，“要散就散吧。”
看向时寻光离开的背影的尹司莫名地有些慌张，直到唐曹走过来拽住他的胳膊，他才收回目光：“那个、你……”
唐曹拽着尹司走进睡舱，将他扔了进去，关上门：“为什么要把备忘录扔了？”
“这上面写的东西实在是……”尹司不安地提着备忘录的书脊，脸上的抗拒丝毫没有掩饰，“我怎么可能爱你，啊，作为发小我确实挺喜欢你的，但……和你在一起怎么想都不可能。你也觉得不可能的吧？”
是啊，以前他确实觉得不可能。唐曹平静地看着他：“你连自己的笔迹都不认识了？”
“认识是认识，可……”他忽然恍然大悟地笑起来，“你该不会是打赌输了故意整我吧。你跟谁打的赌？刚才那个人？”
唐曹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夺过尹司手里的备忘录，抓住书页，将它撕成两半：“你就当是吧。”
抱着时仲走出睡舱区的时寻光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就来到了倪仲的实验舱。里面的东西已经被另一个倪仲收走了大半，剩下的也就只有一些空器皿。他站在实验舱门口，恍然觉得倪仲仿佛还坐在那张只容得下一人入座的椅子上，往旁边挪出些空位来，朝他做着请的手势。
请坐。
时寻光走过去，在那张椅子上坐下。
“爸爸。”时仲抱着他的脖子用自己的头蹭着他，“干脆你和另一个父亲私奔吧，我来帮你们，反正另一个爸爸和父亲吵架很久了。”
时寻光伸手想去掐他的脸，终于还是没了那个心情：“我只要我的倪仲。如果被我抢走倪仲，你另一个爸爸也会难过。”
走到门口听见时寻光这番话的倪仲有些愣，他低头寻思片刻才扶了扶眼镜走进去：“他不会难过。他喜欢的倪仲不是我。”
闻声抬起头见到走进来的倪仲，时寻光一时间有些恍惚，就好像十天前死在自己怀里的那个人又活过来了似的，所有的所有，全都是梦。
“我也不是你喜欢的那个倪仲。”倪仲又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我是……我才是应该消失的那个倪仲。”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很多事。”倪仲将手里的一沓资料递给时寻光，“公式我已经写出来了。你要走了吗？”
放下时仲接过资料，时寻光十分宝贝地抱在怀里：“我答应过倪仲，要将这些交给过去的他。拯救人类，就是拯救我们。”
“你会遇见过去的倪仲，然后喜欢他吗？”
“过去的倪仲，现在的倪仲，未来的倪仲，我想我都会喜欢。”时寻光说着抱住倪仲，“还有你。谢谢你，倪仲，我要去见过去的你了。你也别和未来的我闹别扭了，原谅他吧。”
“我们，不是闹别扭。”
“我走了。”他又狠狠收紧手臂抱了会儿，才终于放开。
有些发怔的倪仲伸手抓住往外走的时寻光，仰着头问他：“那你喜欢的，到底是哪个倪仲？”
被拉回来的时寻光看着倪仲渴望又悲伤的眼睛，像是陷入漩涡般抽不出身来：“什么意思？”
“要我送你吗？”倪仲没有回答，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立刻松开手，调整好情绪，“送你回到过去，2368年，倪仲27岁的时候。”
“好，”时寻光笑着伸出手，试探着摸上倪仲的脸，“你还得教我怎么用时光仪。”
实验舱外站着另一个时寻光，他躲在门旁边不叫里面的人看见。他听着他们传出来的对话，不由自主抓住了自己胸口的衣服。
那你喜欢的到底是哪个倪仲？原来直到这么多年过去，倪仲仍然没有原谅他。